书评 BOOKS

王钦:2016年度最佳阅读

提香,《酒神祭》,1523–1526,布面油画,175 cm × 193 cm.

《共同的怒吼:朝向一种不安定共同体的诗学》,托马斯·克拉维茨主编

这本文集囊括了朗西埃(Jacques Ranciere)、罗伯特·杨(Robert Young)等理论家从文学、历史等不同角度出发做出的关于“共同体”的思考。而南希(Jean-Luc Nancy)为本书作的序则为本书的理论旨趣确定了基调:共同体不是基于某种共同本质或实体的政治单位,而是一种像“咆哮”般呈现的无法统一、缺乏同质性的存在方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杨在其文章中指出,需要区别“共同体”(community)和“民族国家”(nation-state)意义上的“民族”:包括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著作《想象的共同体》在内的诸多论述,由于混淆了这两个概念——其源头可以追溯到斯大林当年对于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的讨论——导致“共同体”被误认为某种建立在实质性基础上的、具有排他性和同质性的政治体。

《共同的怒吼:朝向一种不安定共同体的诗学》(The Common Growl: Toward a Poetics of Precarious Community),托马斯·克拉维茨(Thomas Claviez)主编,纽约:福特汉姆大学出版社,2016。

让-吕克·南希,《被否定的共同体》

本书是南希在几十年后做出的、对于布朗肖《无法言明的共同体》一书的回应——确切地说,本书是一份“对于回应的回应”,因为众所周知《无法言明的共同体》本身是对南希《失效的共同体》一书的回应。相比于布朗肖当年及时的、太及时的回应,南希的回应姗姗来迟: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南希的著作和布朗肖的回应被许多论者放在一起谈论,仿佛两者难以彼此区分。在本书中,南希对于自己与布朗肖之间的差异的澄清,或者说,南希对于布朗肖的细读,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第一,南希指出,布朗肖著作中不容易被注意、却并不罕见的基督教意象,事实上构成了布朗肖论述的重要基础;第二,论者很少提到的、布朗肖著作的两部分之间的晦涩过渡,涉及到布朗肖对于“共同体”的“不可言明”性的理解,而这也构成了布朗肖对于南希著作的最关键的、也是非常隐晦的批评;第三,与之相关的是,尽管布朗肖试图申说“不可言明的共同体”,但南希认为,布朗肖的“政治性”介乎对于大众民主的无保留的肯定和一种精英主义之间。

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被否定的共同体》(The Disavowed Community),纽约:福坦莫大学出版社,2016。

吉奥乔·阿甘本,《身体的使用》

本书是意大利思想家阿甘本“牲人”(Homo Sacer)写作计划的最后一卷。全书共分三大部分,分别题为“身体的使用”、“本体论考古学”和“生命样式”。在第一部分,阿甘本延续了福柯当年对于身体的考察(如《关照自我》),从“身体的使用”的角度重新讨论了亚里士多德笔下的奴隶,将奴隶的劳作从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生产”维度转向对于身体、自我和周围世界的“使用”维度,并进而重新讨论乃至重写了阿甘本在之前许多著作中探讨过的“潜能”概念;在第二部分,阿甘本延续了自己在《语言与死亡》等著作中探讨的语言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勾勒了亚里士多德那里语言对于存在的“预设”以及由此形成的语言本体论装置;为了突破这一预设,阿甘本提出了一种以苏亚雷斯—莱布尼茨的理论为模型的“模态本体论”,它不是本质的、静止的本体论,而是一种过程性的、中介性的本体论。由此,阿甘本过渡到本书第三部分,即延续他在《至高的贫困》中对于修道院生活方式的讨论。借此,阿甘本希望描绘一种新的“政治”与“生命”的关系:一种从中无法抽离出“赤裸生命”的“生命/生活”。为思考新的政治可能性,就必须首先让赤裸生命的例外装置停止运作,为此就需要看到,不仅政治的例外装置(阿甘本称之为“禁令”结构)与亚里士多德那里的语言装置是同构的,而且与神学装置、人类学装置也是同构的。如何让“禁令”结构停止运作,就构成了整个“牲人”计划的核心关切,也统一了各部著作看似分散的论题。

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身体的使用》(The Use of Bodies),斯坦福:斯坦福大学出版社, 2016。

杰拉德·拉乌尼格,《分人:机械资本主义与分子革命》

本书创造性地围绕一个与“个人”相反对的概念——姑且可以译为“分人”——展开了颇具想象力的论述。“个人”一词来自拉丁文individuum,意为“不可分割之物”;哲学上,该词可追溯到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而在柏拉图那里,它指的是存在的不可分割性,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则被发展成一个逻辑学概念。作者指出,如今经常作为名词使用的“个人/个体”一词最早出现在西塞罗的著作中时是形容词形式,它蕴含的原则是一种统一的、总体性的原则,即存在可以被组织为一个整体。不仅在构成上如此,在时间上也如此:“个体性”意味着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个整体都不会变成它所不是的东西。与之相对,“分人”所表达的不(仅仅)是某个整体的可分割性,而是一种“延伸”,一种在不同的独特性之间分散、撒播、游移的运动。“个人”倾向于一个封闭的结构,而“分人”则强调不同事物之间的相似、相互连接的可能、叠加和变形。受德勒兹(Gilles Deleuze)思想启发,作者试图通过“分人”概念描画出一条“逃逸路线”,将个人开放向不同的“他者”——不仅是其他人类,也包括与其他动物、机器、工具的交换、组合和拼接;这些临时的结合方式不构成任何的原则或结构,而是一种彻底的生命的实践。就此而言,同样以“分人”作为思考对象乃至核心概念的日本小说家平野启一郎的《何谓自我》(讲谈社新书,2014年),就显得仍然拘泥于“个人”在社会和时间性意义上的“不可分割”:在平野那里,“分人”停留于对于社会身份的分割甚至是分配,从而未能跳脱出作为“个人/个体”的“自我”的封闭结构。

杰拉德·拉乌尼格(Gerald Raunig),《分人:机械资本主义与分子革命》(Dividuum: Machinic Capitalism and Molecular Revolution),加州南帕萨迪纳:MIT出版社,2016.

王钦是一名现居纽约的作者,纽约大学文学系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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