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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东京涉谷十字路口刷手机等待红灯的行人. 图片来源:AFP.

日本批评家东浩纪两年前写了本小书《弱关联》,去年就出了文库本(『弱いつながり』、幻冬舎文庫二〇一六年),热度可见一斑。这本貌似游记的书有个不太像游记的副标题:探索搜索词之旅。与许多名人学者访问游学外国后写一些“人文感想”截然不同,东浩纪将这本书定位为“启蒙书籍或自我启发的书籍”(159页)。通过将旅行和搜索引擎的关键词联系在一起,东浩纪希望提供一种另类的“旅行指南”。

东浩纪的出发点,是当今网络信息技术日益发达(所谓“互联网+”时代)的社会的状况。由于智能手机和网络的普及,人们的交际手段和信息渠道都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但在东浩纪看来,网络实际上只会加剧既有的人际关系日趋僵化——整本书的第一句话就是:“网络是阶级固化的道具”(9页)。网络是“将人们所属共同体中的人际关系深化、固定,使人无法从中逃脱的媒体”(9页)。与人的直观印象相反的是,标榜公开、自由、流动的网络空间,结果形成的反倒是人与人之间的“强关联”,即对于人们既有环境的不断确认和对于差异的提前排除。

但这不是故事的全部。当今网络时代与过去熟人社会的区别之一在于,它不断以“偶然”和“公开”的面貌,遮蔽和维持着既定社会结构和阶层差异的现状。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社交网络平台:

推特上有许多富有的老板。关注他们的帐号,给人感觉是离他们近一些了。但这是幻想。不论看多少他们发的推特,都全然无法了解他们有多少资产、他们坐什么样的车、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真正真实的情报不会写在推特上。(32-3页)

东浩纪这段话的关键,不在于人们是否能够如实地窥见名人的真实生活,而是网络社交平台给人提供了一种虚假的中介,让人觉得自己仿佛能够借此了解名人的真实生活。事实上,“粉丝”所能看到的,往往是名人公开的一些无关痛痒的信息(如自己养的宠物、偶尔吃的廉价快餐、用网络流行语进行的自我吐槽等等),这些信息不但无法将“粉丝”带离他们的日常生活认知,反而加固了这一认知,让人觉得“原来他们的生活和我一样”。毫无疑问,大多数人肯定知道,归根结底名人的生活和老百姓“不一样”;然而,问题恰恰在于,名人与“粉丝”之间建立的这种虚假的认同关系,反过来将人们进一步限制在现有的生活框架内。

为了突破这一框架,东浩纪给出的建议是:旅行。“人无法抵抗环境,也无法改变环境。那么就只能换个环境,也就是移动”(11页)。旅行不是为了从被网络(环境)规定的世界“回到”所谓“现实世界”,而是为了“更深地潜入”网络空间(31页)——或者不如说,网络空间始终是我们与现实的关系的一个注脚。在我们的日常环境终日不变的前提下,网络信息技术的发展为我们生活带来的变化不是偶然性或可能性的增加,而只能是既定关系和认知限制的加剧;那么,只有具体地将我们自己抛入另一个环境中,我们才能产生新的欲望、扩展认知边界。只有通过旅行而接触不同的人群、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们在网络上希望获取的信息——我们的“搜索关键词”——才会随之改变。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只有在身体的移动、在旅行中,才能发现“弱关联和偶遇”。所谓“弱关联”,指的是旅行所带来的“偶然性的世界”(130页)。东浩纪甚至极端地认为,如今世界各大城市越来越趋于同一和标准化的设备和基础建设,恰恰为旅行、为旅途中遭遇各种偶然的人和事提供了绝佳条件。针对熟悉的种种反全球化论调,东浩纪写道:

不错,将地方性和固有性敉平,将全世界都化约为麦当劳和好莱坞,或许很无聊。但是,人不论民族和历史的差异,本来就大家有着同样的身体。那么,大家想要的东西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在这个前提下,商业设施和交通设施等基础规划能够高效实施,这并不是什么暴力行为,而是一种必然。(119-20页)

从一个城市旅行到另一个城市,或许旅行者看到的都是已经高度商业化、甚至旅游业化了的街景,更不用说在导游带领下参观名胜古迹的旅游团连旅行路线都早就被规定了。这种高度规范化构造下的旅行,为什么就能带来我们日常的网络社交所排斥的偶然性呢?偶然性来自哪里?根据东浩纪,“偶然性”就寓居每次具体而不可预料的与他者的接触中。即便路线早已确定,旅行者还是会在旅行过程中购买他们生活中原本不需要的商品,参观其实并不感兴趣的景点。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弱关联”指向的不是社会革命或政治—经济秩序的重构,而始终是日常的生活实践。对于我们习惯于当代技术生活的人而言,正是规范化的旅游业为我们去往各地提供了前提条件。与之相对,反全球化批判往往是建立在抽象而概括性的描述上的,仿佛不必亲自去到目的地,我们就已经能了解商品社会对于所谓“自然”、“本地文化”的破坏。在此批判中,我们忽略或遮蔽的,恰恰是具体的行事(旅行)过程所带有的无法抹除的“偶然性”;在此批判中,我们自觉不自觉地总已经将不可预期的事件回收到我们对于未来的计算和预期之内。“我们生活在可以利用搜索而从无限信息中得出无限叙事的时代。正因如此,每个人才必须对叙事和现实的关系保持自觉。如果生活在只有信息的世界里,芜杂的叙事就会遮蔽现实。必须通过与新的事物相遇、获得新的搜索关键词,不断更新话语的环境”(100页)。

在“指导手册”的意义上,《弱关联》给读者的建议一点都不复杂。不过,东浩纪始终没有道破的一点是:为什么要寻求偶然性?网络信息社会“强关联”越来越多也罢,社会阶层固化也罢,裙带关系也罢,资源的不均匀分配也罢,只要大家相安无事,有什么不好吗?不错,东浩纪将论述“作为公平的正义”的任务留给了政治理论家。从根本上说,东浩纪是一个悲观的思想家:他既不认为当今时代的政治—经济格局能够发生重大变化,也并不将此视为自己写作的目标。在与大塚英志的对谈中,东浩纪说,如果亚文化能够为生活中失意的宅男宅女们提供慰藉,那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为什么他们的“出路”就一定是所谓“成熟”呢?(参见『リアルのゆくえ』、講談社現代新書2008年)不过,或许有人会说:对于难以改变的社会结构,个人所能做的如果只是“旅行”,那和逃避有什么区别呢?

是的,归根结底没有区别。然而,“逃避虽可耻但有用”——暂时从既有的“强关联”中逃避到另一个场地,另一个语境,另一个社会空间中,我们偶然遭遇的那些无法被我们的生活环境和社会关系所收编、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人和事,构成了一个“弱关联”的世界,一个无法再现、无法概念化和系统化的世界。这些在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交际网络中不占一席之地的关联,这些或许会被自认为通过日常信息渠道充分掌握了自己的人生、规划了将来生活的人们嗤之以鼻的偶然性,将我们敞开给生活中的不同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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