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BOOKS
新历年和旧历年之间的时间非常怪异,同时带着朝相反方向狂奔的期待在算日子,一端是让工作停止的期待,另一端是逃避与“家”相关概念的期待,就在扭扭捏捏拖拖拉拉窸窸窣窣的过程间,时间以经期将来而未至的姿态在走,一年当中这段时间比起稀罕的2月29日更像是某种异端口味的冰棒,带来处在乐意与烦躁、好吧与不要之间的身体感,一如巴恩斯(Julian Barnes)笔下穿戴整齐上下电梯等着被抓的肖斯塔科维奇(Dmitri Shostakovic),一如对于抗原检测上显示两条线竟然抱有期待的你我。
这种时间状态下的身体感让记忆比过往更不堪用,我越来越记不清楚看过什么。2022年开始,我在手机的记事本开了“笔记”、“做梦”、“看的书跟电影跟其他”,在后者的页面内,我记下来的日期、片名或书名、星等以及短评像是出自一个脾气暴躁的老人之手,像是“(1★)够恶”、“(2 ★)很好笑”、“(3★)虽然很不错但整体低于期待”、“(2★)虽然有一些细致的点但我未来会忘记”等等。过程间,一本忘记登录的书籍反而终于闪现:出现在2022年11月26日返乡投九合一地方公职人员选举的、我的背包内的、11月出版的、繁中版萨拉马戈(José Saramago)的《投票记》(Ensaio sobre a Lucidez)。
这本作为《盲目》(Ensaio sobre a cegueira)续集的书,是在“关于盲目的论文”出版九年后完成的“关于明目的论文”。《盲目》以塞车开场,一个人说他瞎了,不是眼前一黑的瞎,而是在看起来眼球没有异样的前提下,“骤然落入如此明亮而彻底的浑白之中”,随后这场盲症快速扩散,接续故事的舞台转移到用于隔离的精神病院,在人人皆盲的空间内,只有一位眼科医师的太太是例外,她目睹也参与了封闭世界内的暴力与懦弱。《投票记》则呈现另一种定义的“白”,故事发生在暴雨的投票日,在开票之后,发现首都空白票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七十,总理宣布再举办一次,结果是“投票缺席率,零,废票,零,空白选票,百分之八十三。”
萨拉马戈在两本小说中给予了RGB(三原色模式)的白及CMYK(四分色模式)的白,前者的白来自交迭的不同色光皆开到最大值,后者的白则是减法的白、扣除的白、什么也没有的白。空白票成为令总统、总理及各首长十分困扰的存在,一张白纸并非犯罪,因为投空白票是在法律保护内的选项,并非暴动亦非抗争,并且在匿名的前提下,难以被指认为“有组织的犯罪”。面对无罪可定却又威胁国安的一纸白,当局决定“遗弃”首都并将之封锁,总统在对全国发表的演说中谴责投下空白票的人们:“……唯有在宪法、法律或规章等表达与记载权利的白纸黑字中,权利才会完整存在,你们将会理解,我们也希望你们将坚信,以错误或欠缺思虑的方式行使权利,纵是最稳定的社会也将遭到撼动,你们终将理解,简单的常识告诉我们,我们应该要把权利看作是纯粹的象征,象征着可能的状况,而非具体而有望成真的现实。”
您有不可被剥夺的权利,但我们以你的人身安全为筹码强烈建议您不要行使您的权利。许多书评都以寓言来描述这两本书写形式特殊的小说,但这样的评论似乎过于轻薄,我还是觉得原先标题上的“论文”(Ensaio)就是最精准的定义。《韦伯字典》对“论文”的定义:名词,可数,一篇经常在被限定的视角下处理主题的分析性或诠释性的文章。我带着《投票记》去投票的那场选举结果让很多人感到挫败,这种挫败和党外年代的败选显然不是同一回事,过去的败选可以直接修正为下一步的行动方针,当下的败选却召唤来由误判(“我以为我知道这群人会做这件事的⋯⋯”)迭加出来的无法理解,所有人都隐隐约约感受到,似乎在当前世界上,有个自诩为完美的游戏规则事实上是值得商榷的,这个规则只提供同意与反对的选项,但这两个选项都是如此了不起,了不起到没有巴托比存在的余地。
我还想起一件事。读《盲目》的时候我忘了是大一还大二,我在美术系馆玻璃屋内的假皮沙发上,以龟缩的姿势将头埋进页面,以避免和可能认识的人对上眼,这时候眼睛突然瞟到一双鞋,我不得不抬头,结果是修泽。“那我懂你意思了”那时候正要逐渐酷再更酷,他没说话,拿起我正在看的书,看了一下封面,笑了一下,轻踹了一下沙发,就走了。他们在早先有一首歌叫《彗星》,那时候摇研社(摇滚音乐研究社)不少个弹贝斯的都在练前奏。因为只是在社团活动室会遇上根本称不上认识,我也不常想起相关的事,但也是2022年,在脸书看到修泽的专访,他现在在创作之余也是在高雄跑单、评分从未低于99%的Ubereats外送员。“每个跟我签约的人,都想要我伟大。”文章里面他说。
就像《盲目》开场的描述,失明似乎也同时损伤了记性,我不知道为什么提起这个。
张纹瑄是一名工作和生活于台北的艺术家。
文/ 张纹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