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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即说出者

赫塔·米勒,《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中译本封面,2023,贵州人民出版社.

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2023,李贻琼译,后浪|贵州人民出版社,页数:208页。

“我小时候,村里人使用的语言,词语就住在它们表述的事物表面。所有名称与事物贴切契合,物体和它们的名字如出一辙……”(1) ,《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开篇首句,便预言了这不是一个轻巧的故事。读者倒吸一口凉气,提醒自己警惕:开端越是平滑完整,就越昭示着即将开绽的裂痕。

米勒的文字在裂缝最深处:“我的写作必须停留在内心创伤最深的地方,不然我根本不必写作。”(185)维特根斯坦将文字的轻逸(lightness)比作飞鸟,而阅读米勒的窒息感像是在海水中慢慢下沉。或许对于米勒来说,语言何须跃出生活世界重新发明形象,能够接近“真实”已非易事。《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共收录9篇短文,大致循时间线索记述赫塔·米勒从罗马尼亚的童年时光到德国旅居的人生,可被视作这位诺贝尔文学奖作者的准自传。米勒出生在罗马尼亚的德裔聚居区,因二战中族人在彼时政府号召下的亲德行为,整个村庄在战后受到奇奥塞斯库政府的严密监视。这位日后需要习得“母语”的罗马尼亚裔作者,从未用罗语写作却渴望其温度,冷战期间在西德发表的短篇小说集被指控叛国。最终移居到德国,语言终于相通,却因书写极权统治下的生活,被人质疑沉溺过去、拒绝与本地产生关联。命运,总将流离失所者逼近一种进退维谷的状态:身份始终错置,语言总是丧失。

在专制压迫下如履薄冰地维生,又堵上生命逃离极权统治,恐惧渗透米勒的文字,好像头顶悬着一片乌云,随时等待一场命运之雨。米勒写道,这是“恐惧制造者” 施加于“恐惧啃啮者”的戏法——“让持久的恐惧没有空隙,比人更大,让人属于它。”(188-189)看不到天空时,上至国家下至个人都成为孤岛。行动局限于可预测的安全范围,“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是安全的,就像日子从一点走向另一点。”(133)从米勒笔下我们得知,恐惧真正做到的是调整视阈,让人们自困于当下,就像不堪羞辱的外公埋首于家庭账簿(88),“我”在失语的童年里寄情于大丽花。其影响也是绵延的,“神经被摧残后永远不会复原,它在以后的岁月中将永远处于紧张状态”(91),战战兢兢,一触即发。

几乎是神经质的,米勒笔下的记忆、情感与日常之物永远绞缠在一起,设下埋伏,以至于现实中到处都是创伤的触发器。儿时失足差点淹死的海,不堪秘密警察叨扰的生活而试图自杀的河,秘密警察家访时倒入杯中、在静默紧张的气氛中仿佛振聋发聩的水,拼贴成为关于水的梦魇(《沉默使我们令人不快,说话让我们变得可笑》)。随时随地袭来的恐惧感穿过时空,让眼前的场景与记忆叠加,仿若电影的匹配剪辑。面对秘密警察的死亡威胁,“我”遁入词语中找到片刻侥幸——因为方言中没有“水尸”这个字,无法描述就仿佛不可能发生——“词汇表的无语之处成了我逃生的洞口。”(97)然而,词语仅能给予刹那的庇护。直到米勒与友人亲眼目睹“溺水”女尸,才知道纵使语言到达不了的地方,命运仍在劫难逃。

当外部没有出路,人只好向内活着:恐惧充斥了生命的体积,有限的安全感都寄附在沉默里。“沉默时,我感到惊恐在我身体里沉睡,我说话时,它又醒了。”(93)沉默不再是句中点缀,它独立支撑着生命的过程。历史创伤在沉默中继承,写作则让词语在噤声中苟活。如果我们想当然以为,投入现实生活的冗杂便可以忘记过去,米勒揭开了这层假想的保护罩:持久的恐惧“改变着后面的,也改变着前面的事物……”(91),“人们愈是认真地参与当下,过去就愈加清晰地回到我们身边。”(118)哪怕离开恐惧之源,所谓的“自由”也不能治愈这种沉默,反而异化了噤声的生活,于是“有人让我用具体实例说明独裁政权的统治时,我只提了几件自认无伤大雅的事。”(100)更不必说,恐惧制造者永远变换着面孔,它以不同的形态对普通人施加相同的暴力——“不论走到哪儿,我们都找得到你。”(199)

赫塔·米勒的拼贴诗作品,《无题》,2011, 14.8x10.5cm. 图片:H. Müller/MOCAK The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in Krakow.

“人们轻松地称作历史的东西”降临在具体的人身上,最真实处往往不可言说,但“历史将他们释放后,没有一个人完好如初。”(91)或许正因如此,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发言人颁奖时将米勒的文字形容为“必须继续进行下去的战斗”。我想,“战斗”不免让执笔写作浪漫化为某种对抗姿态,米勒演示的更是一种无休止地纠缠——直至它内化为生命的组成部分。而浸淫在沉默中并受其保护的人,早已练就看穿沉默的目光。曾经历苏联劳教营的母亲鲜少诉说劳教营中的遭遇,她的苦难却在细微之处显现。通过刻画母亲面对营中食不果腹但又赖以生存的土豆时那些杂糅着“恐惧与狂热、厌恶和渴望”(142)的目光、呼吸、表情与动作,土豆中仿佛寄存了死的迫近与生的卑微,欲望与耻辱伴随每次咀嚼一起吞咽。(《陌生的目光或生命是灯笼里的一个屁》)

这像极了书写者与语言之间的共生关系。“如果生活的大部分内容已经失常,词语也会失落……尽管如此,表达的愿望依然存在。”(9)一位作者,一位在独裁统治中被迫失语的作者,她必定看穿了词语,恨透了语义陷阱与文字游戏,也控诉使用者榨干它的意涵、扭曲它的本性,或放任它失去意义。她企图破坏它,但也依赖它。她深知词语的坏要用词语的好来抗衡,词语的祸也要通过词语来修补。执笔者与语言仿佛许诺了一种伦理式的共生关系——不能矫饰,也不能略过,信任它,也要穿透它。

于是全书穿梭在记忆、情感、真实与幻想之间,落脚在词语上。儿时的德语方言或重新习得的母语(罗马尼亚语)所带来的曼妙与生动,可被用来戳破城市用语带来的幻觉(如形容“天空”仅是“开放”而非“自由”)。原来名字也是词语——米勒偶然得知自己的名字来自于母亲死于营中的儿时玩伴——无法言说的生命经验通过生命携带的字词隐秘地传递下去,即便 “我从来没问过母亲,她在叫我名字的时候,是否会看到两个人。”(143)米勒的语言是破碎的,她用狡猾或笨拙的词语来讲述不可言说者,像是七零八落拼凑起来的生命碎片,在名为身体和脑的腔体里搅碎、挤压、过载。错置与臆想也成为了米勒的方法,她通过“剪裁”挑战语言惯性,从而解构其背后的政治结构,以接近那些不可言说的、颠沛流离的生命经验。

“每一个好句子都会使大脑无声地迷失,把读者带到一个它所释放的内容迥异于词语之表达的境界。”(15)在真假难辨、有口难言的时刻,臆想似乎更能让人接近真实。当流离失所者仅能携带词语,就像米勒反复引用西班牙作家豪尔赫·森普伦(Jorge Semprún)说的“家园即说出者”,那些伴随词语而逐渐被说出的话,仍可为无所依者提供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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