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纽约沉浸于大选后的抑郁症。走进田野会议第一天在古根海姆美术馆的会场,倒像进入了一片真空——开场的空手道表演有些意外且令人振奋,而多数参与者共同的亚洲身份又把人群整体地抽离出了最当下的现实——诸如“最近的新闻事件”、“目前的境况”、“过去的几天”这些指代性短语,时不时地出现在会场内外的各种谈话当中;除此之外,似乎岁月静好。
几天前,鄢醒还在微信朋友圈感慨:“今天别谈艺术了……奥斯维辛没有诗!!!”,然而,第一位上台的艺术家就念起了一首诗。诗、诗意的语言、“视觉诗歌”、自杀的诗人……相关话题在此后的议程中频频出现。那些具体的文字依旧可爱有力,不过也令人惆怅。在这个会场里,难受的情绪饱和度不高,或许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共情于同一种难受,文化和地缘带来的距离也因此显现。
“田野会议”安排紧凑,今年的主题围绕“实践”一词展开,大约28位艺术家/策展人每人15-20分钟的舞台时间,对自己的实践进行展示、谈论和表演。形式本身成为语言的一部分,常驻纽约/休斯顿的艺术家Mary Ellen Carroll在现场做电台直播;常驻伊拉克纳杰夫城/纽约的Wafaa Bilal把自己的时段“转让”给一位喜剧演员,针砭当代艺术以及文化差异的单口相声引得满堂喝彩;常驻孟加拉国吉大港/达卡的Yasmin Jahan Nupur在舞台上揉搓面粉,做烘焙的准备,一边闲聊似地向台下观众发问:“你是谁?”“这样做不亚洲吗?”;常驻韩国大邱/意大利米兰/威尼斯的T-Yong Chung先是放映了创作自己胸像雕塑过程的视频,随后上台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头着地的倒立动作,全程一言不发……
也许你已经留意到,大部分讲演/表演者的介绍里都包含着两个或两个以上常驻城市名。后来新加坡艺术家罗子涵(Loo Zihan)让全场观众起立,与邻座的人对视,我望着陌生人的双眼忍不住地笑场,落座后赶紧攀谈几句。那位女生这样自我介绍:“我在新德里/伦敦/纽约做建筑/金融。”我回:“我在纽约/上海念艺术史/自由撰稿。”嗯,我也勉强学会给自己的身份加注分隔符了。
今年来自中国的艺术家尤其少,叶甫纳出现在第二天上午的亚洲协会,“指甲计划”的策展性使她被安排在与来自东京森美术馆首席策展人片冈真实(Mami Kataoka)和来自贝鲁特Sursock Museum策展负责Nora Razian等人一起的研讨部分。这也是我两天来最喜欢的一组发言。除了上述三位,还有来自印度南部班加罗尔的Umashankar Manthravadi介绍自己长达20年的“声音考古学”研究,他用自己开发的软件系统分析拉尼石窟(Rani Gumpha)所产生的礼堂般的音效;以及柬埔寨金边一家非营利艺术机构的联合创始人Erin Gleeson,她提及几年前的“田野工作”项目:“让艺术家置于‘田野’,从而产生自己的方法论”,延伸着点题了“田野会议”。亚洲协会美术馆馆长陈文辉(Boon Hui Tan)在主持讨论时坦率地提及大部分亚洲艺术家都会面临的“异国情调”问题,呼应了Erin Gleeson发言时一个带着自嘲的金句:“只做柬埔寨艺术,只在柬埔寨做。”而陈文辉对艺术家的发问也朴实至极:“你为什么做着自己在做的事?”“你认为自己实践的意图何在?”
总体上,“田野会议”像一场引入了时间元素的流动艺术展,策展人Leeza Ahmady借用艺术家/哲学家Rasheed Araeen所说的“概念的旅途”,让“实践”成为在进程中渐次铺展开来的一种不间断的生成,而大部分参与者也都对展示的表演性有着充分自觉的意识——展示实践,成为这个为期两天的活动最为主要的实践内容。这种嵌套也非常集中地体现在印度艺术家Mithu Sen在第一天会议的最后和第二天中场的行为表演当中。她将主办方筹备“田野会议”的往来邮件作为原始素材,幽默夸张地演绎对于诸多要求的“遵守”,一边挥舞讲鞭一边冒出没人能懂的胡言乱语,甚至将表演延续到讨论环节:面对皇后美术馆策展人岩崎仁美(Hitomi Iwasaki)的提问,Mithu Sen从事先写有“回答”的纸条上随便剪下一段,塞回给提问人,让后者只好自问自答。艺术家替所有项目参与者们做了公开吐槽,又当面把策展和其他以案头工作为主要实践的套路好好地“羞辱”了一番,因而深得在场所有人的喜爱。当然啦,批判和被批判者之间的亲密是可以想见的。我在“田野会议”开始前一晚的活动上和Mithu Sen简短地照了个面,当时她正跟Leeza Ahmady极其愉快地闲聊家常。
“田野会议”的时间限定执行得很严谨,你有且仅有这“15分钟”,这让许多议题还没来得及展开就戛然而止。比如翁笑雨关于台湾艺术家饶加恩“以抗议作为一种实践”的早期创作的讨论;还有何恩怀(Christopher K. Ho)对在座诸位是否受到美国大选事件影响的发问(新加坡艺术家何子彦表示还好,坐在他身旁的纽约写作者Anthony Lee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纠结表情)……可能时间总是不够用的吧。我和叶甫纳在午休的一小时里急匆匆地吃完街头餐车,去看古根海姆美术馆的Agnes Martin和“故事新编”展,晚上又直奔中国城瞄了一眼替代空间PRACTICE——是的,多么切题——小型群展的开幕,加上第二天会议所在地亚洲协会还有赵无极的个展……这样算来,发言者好歹还有满打满算的15-20分钟,剩下的展览,无论内容多么庞杂,也不过区区二三十分钟的驻足。奢侈的倒不是身处纽约,而是(较为)长久的注视。
建筑/金融背景的邻座女生,在最后一次讨论之后的间隙提起包打算离场:“哦,顾,我喜欢T-Yong Chung和Mithu Sen,不过坦白说,我觉得你们当代艺术圈的好多人都有点太装了。”我继续坐着听完了所有发言,对结束后的晚宴提不起兴趣,心里盘算着往Trump Tower所在的五大道走走,一方面想看看今天的抗议游行是个什么情况,一方面想到前两天社交媒体上希拉里支持者因为New Balance公司的政治立场放出的那些焚烧跑鞋的视频——唔,我希望等会儿回家的地铁能一切正常。
文/ 顾虔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