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九月六日
烈日下,魏公街上的各色美食店被拆得面目全非,建筑物表面却拉出一条条红底白字的横幅,标有“XX面馆正常营业”、“开业全场9折”等字样,算是废墟中一点繁荣的景象。街道尽头右手边是2015年刚被并入北外附小的魏公村小学原址,而左手边居民区中的嘉安瑞鑫旅馆里藏有一间投助站(Mutual Help Art Lab)。旅馆的招牌昨天才被拆下,泛黄的透明塑料软门帘透着几分公共厕所的气息。好在门口晒被单的晾衣绳上夹了几张独立艺术空间的宣传册页,让我确定自己没找错门。一进去,眼前却是一个小卖部,我向坐在窗口后看守的店主询问空间在哪里,她高冷地说,“下去吧”。
投助站由第N产业小组(姚俊杰,刘锦涛)于2017年4月创建,致力于社区艺术方案的推进。在魏公村这一被大学环绕的社区长期自费租个合适的空间并不容易,创建人从房产中介到学校后勤全打听了一遍,最终选中了地下旅馆的一间客房。地上的小卖部其实是入住登记处,阿姨是旅馆的老板,原先在海淀公安局工作,并不理解投助站是做什么的,只是不让乱贴海报。投助站的实体空间并不用于展览或驻留项目,只是提供方案提交人与通过投助站牵线搭桥的合作者会面协商的场所,讨论过程会被记录。
离开投助站,我们来到附近另一栋居民楼的防空地下室,听大宋分享“兔子洞”这个地下乌托邦中的生活方式。漆黑狭长的地道里,观众在设置的止步告示牌处停下,身靠两侧墙体排开,望向十几米外一盏昏黄声控灯下的大宋的剪影。“兔子洞”是一个被偶然发现的废弃空间,几位管理者将其打造成一个供成员居住、演出、做展览的世外桃源。空间无使用许可,随时可能被查封,为了保证“兔子洞”的隐秘性,新成员的加入仅限内部邀请,地址不对外公开。观众此起彼伏地就“兔子洞”的成员身份,管理模式抛出疑问,大宋有问必答,唯独对我们的入会请求不置可否。回到地上,大家意犹未尽地建了微信群,相约找出“兔子洞”的蛛丝马迹。或许,一行人探访地下的经验以及“兔子洞”所在地的不可得恰恰模拟了创造属于自己空间的独立精神。
九月七日
傍晚,建筑师Iris Lacoudre在激发研究所(Institute for Provocation,简称IFP)做了一场以“公共场所”(Common Places)为研究课题的演讲。她在IFP驻留期间观察到,胡同所包容的古怪家务习惯或无意义活动具有社会形式。对公共场所的探讨在当下北京整治“开墙打洞”的形势中显得尤为相关和迫切,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交织的胡同正在适应新规定下的美学和生活方式。
晚上九点半,我赶到三元桥附近的地下通道,等待十点开始的三场声音表演。此刻合唱的七、八位中老年人手捧乐谱,声音嘹亮地歌颂生活美好,和广场舞有得一拼。这与随后由严峻表演的通过肢体、关节运动发声的《原声舞蹈》(Acoustic Dance)形成鲜明对比。虽然地下通道演出并不是今年“独立艺术空间”的项目,但它和IFP的讲座同样引人思考:人们可以自发组织使用的公共场所到底在哪里?
九月八日
白塔寺旁的ii space中是艺术家涂朗策划的研究项目“午餐肉罐头计划”(Spam Project),通过一系列展览和演讲探讨在充斥着Hito Steyerl提出的图像垃圾(image spam)的数字时代如何展示图像。孙零的“占卜电影”项目发生在观众无法推门进入的橱窗般的展厅中,正中的桌面上摆了一套占卜棋,两侧的老电视分别播放着占卜的过程和在占卜所得地点拍摄的图像。拥有剧情片拍摄背景的艺术家试图通过占卜这一消解作者身份的方式在控制与随机之间生产图像。隔壁房间正在进行的是“数字新陈代谢Pecha Kucha”,涂朗和她邀请的艺术家结合自身创作分享信息循环流通的方式。比如,在一份Excel电子文档《历史编辑器》中协同检索未知和被遗忘的事件(王竹馨);如何过滤垃圾邮件、广告图像以保持个人的网络卫生(cyber hygiene),特别是隐私(涂朗);具有超常感知和读取信息能力的靛蓝儿童(罗苇);被删除的数据聚集在何处(Z Factory)。
我趁开幕前去看常羽辰在Salt Projects的个人项目“美丽的画展”,左右两面墙粉刷成雅致的蓝色,地面铺了浅灰色的毡毯,日落后,空间和画作显得分外恬静。坐在地上,和策展人富源、韩馨逸聊起,艺术家意识到讨论版画创作的群体像一个cult(异教团体),有着对技术和材料的狂热崇拜。常羽辰对于自己选择的能最大程度保留颜色的版画纸Magnani Pescia Paper也是情有独钟:我终于找到一种材料, 感觉不再需要寻找其他的了。最新的素描系列让绘画的对象回归到最基本的元素或方法本身,毫不掩饰艺术家对劳作的迷恋。看着常羽辰独自一人在门外擦去玻璃上凑近才能注意到的零星印迹,我几乎能想象到她专注地画出每一笔时的神情。
九月九日
少数派空间当下展出的是艺术家小组Z Factory的“线线兽”项目。“线线兽”象征着一个由每日生成、消费、删除的信息聚合的庞杂生物体,尽管其化身没有经历海量数据的物质化输出。艺术家选取的材料要同起居室的物理条件进行协商,比如,非承重墙如何负荷紧绷的线的张力,不可改造的地面怎样与五彩灯光和中国结绳融为一体。有趣的是,透过手机屏幕观看的“线线兽”现场图片或网红直播反而更具数字感。
去798的路上我收听了《未剪辑》(UNCUT talks)声音杂志中马永峰与第N产业小组关于投助站的访谈,剧情的反转发生在第54分20秒:原来,根本不存在“兔子洞”,大宋是演员。在此之前,我相信“兔子洞”真的存在,还向身边的朋友扩散。很快,我在N3画廊群展再现的投助站见到“兔子洞”即“市井梦都”项目的发起人,艺术家冷月和话剧导演枭笑,他们与投助站介绍的人类学学者交流,并围绕魏公村社区做田野调查,不断用细节填充虚构的叙事,使“兔子洞”变成了一个真实的事件。
夜幕降临,东四九条胡同里的几颗大槐树下摆放了九把椅子。大家聚在Why Read门口选取诗集或拿出自带的诗,准备坐在椅子上朗诵诗歌,“一派胡同”的创建人在在骑着摩托车给散落几处的表演者送去照明灯和摄像师。在这样临时搭建的极简露天舞台朗诵,路人难免羞涩,而诗人饱含激情。最后,我们来到凹凸空间的闭幕派对。大家口中的空间命运各不相同:被封堵,运营暂停,或彻底消失;新成员加入,规模扩展,或转型。每届“独立艺术空间”的存在更像是一个网络,留在其中的是相互支持(empower)的人们。
文/ 缪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