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相似的开幕之夜都是相似的,不同的开幕之夜各有各的不同。前者属于酒精,希望,人群,笑声,闲言碎语和大规模的友好气氛,后者则需要使用一种叫做回忆的技巧去再次接通那些弥散在心灵空间中的片段与细节:比如,这个被叫做“三亚艺术季&华宇青年奖”的颁奖之夜,在它留给我的各种印象中,包括了与“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僵硬寒冷迥异的,亚热带的温和空气;仿佛被玻璃穹顶笼罩的南方海滩一角,赤足感受到的沙滩;宴会厅喧闹的一角女孩儿们席地而坐,互诉短暂相聚足以累积的情谊与好感;慰藉之情,共同生活的所培育的默契,仅仅是最单纯的开敞相谈所蕴藏的潜在力量,尚未显露疲态的乐观;深夜微雨中天台上年轻人聚在伞底谈着广东与香港,日常与政治,而这一切又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海风最终吹散……第二日清晨大家又各自飞回或飞去了成都,香港,上海,北京,纽约甚至海参崴,仿佛这海岛的十天生活只是一次成年后的夏令营。而留给此岸的不过是日历上那些日子的纯真空白之后紧接着一整条填得满满的进度表,提示一切如常。
然而谁说这里面没有某种意义存在呢?即便(知识的/美学的/各种的……)生产已经成为我们职业化的日常,即便创造性劳动在这体制中已积重难返,甚至成为创作者的某些负担,空隙仍然在这些不同的时刻发出微光。好比说,这个作为展览有机部分的,名为布展者之夜的特别项目,在策展人刘畑的构想下,布展全程的十个夜晚会变成由入围艺术家为主角,面对这个临时形成的有限集体进行表演、对谈、分享的系列工作坊。而作为“观察员”实则同奖项和布展并没什么关联的我,也因此得到了和其他二十位年轻艺术家,以及数位同行共度“十日谈”的机会——诚实的说,我并没有预想到这十天的结果最后会是一种情感的连接。而我们所度过的不过是一些早已为艺术圈的年轻人所熟稔的那种夜晚,在表演讲座或者讨论对谈这类正事儿结束之后,晃荡在胡同里继续散发能量。但到底是什么让岛屿上的一切都带上了某种类似虹彩的颜色,甚至让当代艺术这个已经让人心照不宣的正经行当开始呈现一点点本真和幽默和闪光?我只能告诉你们在这些共度的夜晚,无论是在海浪的低声还是展厅的持续照明中,变得可见甚至无所不在的,是因一种临时的,甚至是外部的“前提”而聚集的这些期待跃动的身体。
在这些身体的近距离共处中,不断重复降临的是最初为艺术所捕获的那种直接的也是最完整的体验。当那个晚上,从香港来的李继忠关上灯,在黑暗中用他的粤语讲述关于权杖、恐惧、政治表演和记忆清洗的历史,当我们分享愤怒和恐惧;方迪说着非洲的官僚故事,也会提到他所工作的城市其实每日都笼罩于例外状态的危险,这是一个小小的高潮,或许“我”从这一天开始变成每一个“我们”。当然这些信号也存在于更早的时候和更晚的时候,我们曾经被多次带往海滩,童文敏在那里点燃了比她的身躯还要长的椰子树枝,浸没在涨潮的浪涛中扬起手臂又落下,那之前我们已经领受过冯骏原关于控制论的散文体报告,仍然能自如的切换着情绪。易连也曾在同一片海滩上,像贝克特的主人公那样绕着圈子喋喋不休讲述着自己正在生成的过去……在每一场活动强制所有人发言的刘畑总有各种滴水不漏的总结发言来解释这些夜晚在话语和实践层面的双丰收,而我更愿意把它们理解成一些被中途截获的气泡,就像彭可在公园的草坪上分享的图像制作一样松散与中空,在一个密实的体系中,或许行动的最佳结果正是一些这样的空隙。
然后呢?然后,还是要再次面对那系统性的沮丧,要在一个奖项的规则里来面对拣选,被分离,被估量,被对象化为一个头衔。就像青年梦想永远新鲜,永远忠诚却总是要走到那个路口。到了那个时刻,夜晚的温柔雾气将散去,一切将被迫铺展在残酷的日光下经受检阅。每一代人就这样走过去,而同行日稀。而我其实是想说,也许,因为这十个夜晚,这里存在了一个积极的方向,证明了并没有所谓机会或时间的废料,而在于如何回溯与捕捞。甚至可以说,布展者之夜将展览变成了类似胶片倒放的某种虚构前提,而真正的出发点并非如何呈现,它事关如何成为:每一个艺术家如何成为他/她们自己,如何绕过视觉体制和结构性的障碍将完整的自身投射到一块尽可能干净的屏幕之上。展览的局限早已不是秘密,但我们也无需重开棋局。让其中的制序、紧张、仪式感与虚构性通过空隙释放在天光之下难道不是招式之一吗?只不过这其中的度量太难被拿捏,也考校着弈者的耐性与策略。如果没有这些pre-act,我们又该如何去撰写这一篇评论呢?我想那一定大不一样,比如我会写:在展厅中走一圈,很难不被现场的丰富和新鲜而打动:它可以延伸到一个具体的,因为核辐射而颤动的弧形,比如郭城的小小物件,也可以是一群在胸部以下的位置悬挂,刻意将自己放低的速写手稿,仿佛在对从未出生的人类敞开,比如是杨季涓的记忆虫洞;也可以是泪器,是味道,是博物馆的视觉体制本身……然而暗中观察者也许会期望得到丰富和新鲜之外的东西,后者是真正的难题,或许后者甚至无法被期待。无论是策展人和艺术家都已经做到了5分,只是问题在于这件事情无法打分。
在颁奖之夜,重估革命的学者们同各行嘉宾一道(表面)其乐融融地持续扮演着和平的赴宴者。如果说里面有一点点不一样,可能是那些聚在门外抽烟的人,在这个灯火通明的欢乐夜晚坚持用尼古丁缓慢地减损着自己的生命,我在里面毫无意外地发现了陈界仁。对于这光明之夜,生命是重要的吗?而在这光明之夜的门外,生命就找到了它的空隙吗?在烟碱和乐声的两极以内,我们的身体在其中穿梭,寻找着连接,寻找着空隙。这一晚我们是从业者,是青年;是要燃烧的人,也是游戏的优秀玩家。没有人可以用微笑就简单地否认这游戏的真实,或者说所有人从一开始就身处其中并时刻追问和自行回答,而或许,伦理的姿态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也在毫无结果的反复问答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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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李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