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夜抵蓉城后,看到手机上显示的研讨会地点,我好奇问起司机成都是否有岛。司机说有,因为近些年成都多了好几个人工湖。翌日上午,近四十位艺术家、艺术研究者以及策展人,汇聚在成都麓湖畔。由麓湖·A4美术馆举办的“从街头到语言:2008年以来的西南行为艺术”开幕研讨会如期举行。一行人在美术馆门口集合,登船前往麓湖生态城的云朵乐园。
会议在岛上的寻麓君咖啡馆举行,分上下两场,议题分别为“行为艺术的记录与资料”和“行为艺术的档案与研究”。如果说展览旨在提示当下(2008年后的新动向),开幕研讨会则是强调历史。上半场首先发言的机会交给了温普林,他的语言与记忆一样鲜活。三十年前,这个东北嬉皮士来到大西南,和本地人玩得不亦乐乎。“中央来人了!”讲起当初南下时西南艺术家的反应,温普林的话引起笑声一片。作为中国早期行为艺术的记录者,他坦承参与其中的驱动力主要是好奇,跑到成都是因为“这里是中国唯一一个接受行为艺术的城市,看到这帮兄弟做的行为艺术很感动。”温普林回忆了自己说服中央电视台的《美术星空》栏目组去西南拍摄行为艺术的理由:“行为艺术如果不记录就转瞬即逝。我的片子既记录了作品诞生的现场,也留下了个人的青春记忆。”
的确,“那段岁月是难忘的,”批评家陈默感慨,“我们有很多大小聚会以及公开和不公开的活动。”陈默和周斌一直致力于在本地院校做行为艺术的推广与教育。而坐在一旁的艺术家周斌,言辞简练,用几个成语概括了心境:“在成都做了22年的行为艺术,过去是静水深流,薪火相承;现在是厚积薄发,新人辈出;未来是居安思危,舍我其谁。”
戴光郁1995年参与了由贝特西·达蒙(Betsy Damon)发起的水资源保护项目“水的保卫者”在成都地区的活动,也是温普林《江湖飘》一书中的蜀中八怪之一。他回忆起那段从书斋到茶馆再到街头的激情岁月:“所有的活动都经过深思熟虑。书斋是思想产生的源头,茶馆是聚会,在茶馆里有了策划艺术活动的计划,最后就产生了街头艺术。” 受邀参与活动的40后贵阳艺术家陈启基,用“悲壮的英雄主义”形容当年的行为展,认为那是在把“自己的激情爆发出来”。
然而,对于“激情爆发”的“街头”而言,记录究竟意味着什么,大家的意见并不一致。四川大学的查常平肯定了记录对行为艺术的重要性:“九十年代做的记录非常有价值,这个价值就是让流星成为永远的流星。”而艺术家余极则认为街头本身就是语言,他指出行为艺术的初衷是反记录的,但却都有记录,这就产生一种悖论。自2008年后停止做行为的艺术家李勇肯定了街头的有效性,遗憾的是,“身体在今天却直接被抖音和自媒体消费了。”立足于云南既创作又做活动的和丽斌,表示在云南,艺术家往往是自己完成文献的梳理。
下半场的发言人主要是来自艺术机构的工作者。A4美术馆馆长孙莉表示希冀A4能在文献和档案的建立以及持续的研究上开启更多可能性。澳门艺术博物馆的吴方洲谈到了“以身观身——中国行为艺术文献展”在澳门发生的背景和遇到的挑战,以及澳门与成都两座城市的共性。亚洲艺术文献库的翁子健本职工作虽离不开档案收集,但却提醒在座者要警惕记录,因为“记录太多会变成一种消费或者变成一种平庸,令创造变得平面化。”
成都的艺术生态里,学院也发挥了重要作用。西南交通大学美术馆馆长刘春尧自称作为一个旁观者,是从雕塑角度去了解行为艺术和它的公共性。他希望行为艺术能对建筑设计专业的学生产生思维拓展的作用。西南民族大学的翟一涛提到一件小事:在今年的一次讲座中,有两个学摄影的学生听完讲座后主动报名行为艺术活动的助理工作。“从街头走向多元化”是川音教授魏言的期待。
一上午的密集交流,令人不仅了解了行为艺术在西南甚至在中国的研究和记录现状,也获取了这一艺术形式当年在西南发起与发展的一些“大小料”。在社会氛围相对宽松的年代,一些执着于用身体表达诉求的人,创造了一段不可复制的激情岁月。用影像记录者臧红花的话讲,“行为艺术史是一部自由精神史。”时至今日,我们又该如何延续这部并未完成的自由精神史?
下午的开幕式在美术馆外烟水空蒙的湖畔进行,气氛比上午放松很多。开幕致辞结束后,观众进入场馆。一楼的“从街头到语言”展览,由文献梳理、艺术家作品、体验空间三部分组成,以影像和文本资料的形式展出了2008年以来部分活跃于西南地区的八位艺术家的行为艺术作品。与此同时,由野村浩(Nomura Hiroshi)策划的展览“相机人的明暗室”也在二楼开幕,展出了日本横滨市民画廊蓟野所拥有的部分相机与摄影收藏,以及陈哲、骆丹、阿斗等六位中国艺术家的摄影作品。
步入一楼展厅,首先看到的就是周斌的《4000里》。2015年8月,周斌用青铜铸造了一个自己的头颅,把它拴在汽车尾部,驾车从成都出发,翻越秦岭抵达西安,之后再返回成都。行程中被磨损的几乎只剩一半的青铜头像成为一件雕塑,也在现场中展出。《画廊》杂志的张梓华告诉我很喜欢这件作品,因为它“涉及了行为艺术的遗留问题”。在《东川叙事》(2019)的屏幕前,艺术家和丽斌给观众讲述视频里的作品,正如他在上午的发言中所言:更愿意把录像和照片理解为以现场艺术运行的另外一种艺术形式。无论是2011年的《归》还是此次亮相的《东川叙事》,和丽斌作品对自然有种天然的亲近。在东川的旷野和废墟里,他或肩扛一棵干枯的树,或手持树根,与山川河流展开宁静的对话。
休息之余我不时在脑海中搜罗着词,试图归纳西南地区当代艺术生态的特征。蓝庆伟在《贵阳叙事:贵阳当代艺术的发展史:1978-2012》一书中曾用“野、怪、狂”形容“城市零件”团体所代表的贵阳当代艺术。放眼大西南,着眼于当下的行为艺术,无论是听人回顾往昔,还是面对眼前的展览,我的感受则不仅是野、怪、狂。站在何利平的网红作品《只要心中有沙 哪里都是马尔代夫》(2015)前,看到他躺在街头的沙堆上手拿果汁杯仰望天空时,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翻阅周斌的《365天创作计划》(2016-2017)手册,又读到这样的话:试着把平常的东西变得有趣动人,以各种方式回应自己生活的环境。本真生活,不要分裂。
“2008年真是一个特别的年份!”我不禁感慨。策展人蓝庆伟的解释更为清晰:“08年之前,艺术家更多的是集体性的行动,创作题材相对单一。市场干预也要少得多。08年以后,创作走向个体化。每个人都在寻找不同的创作方式和关心的问题。”时代巨浪打过来,将一切大而化之,集体掀起的惊涛骇浪变得捉不住摸不透了。雾气氤氲的天气里,在红墙与碧水环绕的生态城里,发出这样的叹息也许有点虚无。“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谈笑间一顿类似流水席般的火锅宴在岛上热气腾腾登场。
文/ 王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