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美术馆之夜

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长田霏宇在南京金鹰美术馆窗前.

“你好呀好久不见”,“啊我刚到,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些或长或短,饱含浓重或曲折感情的问候语从无数张嘴里吐出时散发的二氧化碳充满了美术馆灯光明亮的大厅,走进去就意味着要做好准备,深呼吸,保持微笑,一头扎进这片氧气稀薄的海洋,同时不遗余力地贡献自己的一部分排量。不知从何时开始,像点样子的展览总会以这样的前奏曲来宣告“开幕”。展览规模越大,人气越旺,这前奏也会相应地更加热烈绵长。在南京新成立的私人美术馆——金鹰美术馆的开馆晚宴上见到的几乎都是从外地连夜赶来的同行——重逢的愉快、惊喜与和谐在此情此景中翻了倍,当然,前提是你能成功地忘记自己是深度社恐患者这一残酷的现实。

“灵与景”展览现场,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2020. 图为米利亚姆·卡恩作品.

可是干嘛要纠结于现实?难道环绕身边的一切不就是现实?新的美术馆,更多的展览,更棒的空间,可期的人流和票房,热闹的宴席和社交,好像艺术原地有了信心,甚至能一扫疫情带来的阴霾。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对,那一定是内心秩序维护没有跟上,或者类似深度社恐这样的感觉盲肠还没有割干净。然而此刻,在距欢声笑语几百米开外的黑暗中,艺术作品正静静相对,同喧嚣的白天相比,夜晚似乎更适合它们,何况人类又不会白白为艺术点灯。它们真幸运,不需要说话就可以存在,可是人却不是总能向自己创造的东西学习……我找了个空档溜出来,尝试在黑暗中重新接近它们:展厅最前端是毛焰的一排大大小小的新画。在宣纸上密密排布一圈圈一层层极细小的笔触,最后仿佛在墨底上组成了一个一个彼此相连成群成片的环状负形,让人忍不住猜想,艺术家之前那些结构重复的肖像画其实源于同样的灰调子游戏及其伴生的纯粹愉悦。中央展厅的仇晓飞的两幅大画被分隔出若干区间,形象在每一个区间生长出类似复调的感性逻辑,挑战人的视觉在棋盘一般的平面上能同时处理多少想象的路径,这几乎复现了人脑中浮现的瞬时切片,它会不会也具有自己的心智?比它们更大的是林科的巨大电脑绘画(六米长,十米高,由二十块拼接而成),图画背景据说来自南京的天空。似乎到了这个份上,美术馆真的变成了乌托邦,很难想象还有哪里能够容许这么大的一块数码印刷桌面毫不客气地宣示自己的顶天立地,也没有什么比这种富于幽默感的庞大体量更能让人看清数码物的本质。

从这座52层高空中的美术馆望向脚下的城市,灯火在各个方向闪动,甚至很难想象地球的另一端还有白天。是不是可以说灯光灿烂的都市夜景才是全球化时代最深入人心的大地艺术呢?在超大玻璃窗后面展现的南京之夜,和在森美术馆顶楼看到的东京夜色竟有些相似。城市的景色只有拉开距离后才会变得宁谧、广阔、美好。也让美术馆里的人与脚下那些健康码、信用卡、社畜996、空气污染、交通拥堵暂时脱离。这个场景太经典了,让人想起巴尔扎克写《高老头》那个同样经典的结尾——青年野心家拉斯蒂涅在埋葬了高老头后,一个人远眺巴黎的灯火,上流社会熙熙攘攘如同热闹的蜂房,他扫一眼,气概非凡地说了句“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只不过今天,阶级固化、社会控制等热词当前,再没什么“底层青年”敢妄想一人单挑世界,或许这句话换到此刻会变成“现在咱们俩来拍张照片吧!”只要被镜头收纳,那些花花世界所代表的欲望就瞬间被驯服,甚至净化,变成被平庸和焦虑所充满的日常生活里百转千回的一点闪光,和一点优美的记忆。

“如同我们,所有莫名的渴望”展览现场,南京金鹰美术馆,2020. 图为林科作品.

这让人想起十个小时前,在距离南京市区约一个小时车程的另一家私人美术馆,头发花白的老年游客举着长枪短炮,年轻人们相互留影,事毕转头而去,不再看作品一眼。但四方当代美术馆此次“灵与景”展览里的两位女性艺术家——米利亚姆·卡恩(Miriam Cahn)和克劳迪娅·马丁内斯·加拉伊(Claudia Martínez Garay)——的作品确实是非凡而动人的,为此我愿意暂时忘记自己的游客身份,忘记威胁艺术独立、导致价值危机的所谓权力或资本的力量。不过话说回来,现当代艺术自诞生以来难道不是一直处于这样的危机当中吗?甚至可以说,为应对危机而进行的自我证成是整个艺术界运转的核心动力。无论是米利亚姆·卡恩用纯净、放松、仿佛在流动中的颜色塑造出来亦幻亦真的形象,还是克劳迪娅·马丁内斯·加拉伊借助带有手工痕迹的织物、陶器、雕塑和模型讲述的有关古老宇宙的故事,如果你也曾在静静浮动的颜色,在微小朴拙的雕塑身边,度过足够长的一段时间,直到那个虚空中的世界随着你并不察觉的呼吸而进入你的身体,变得如同血流一般温暖和真实,最终你会感受到来自女性的力量,在最缓慢的节拍中抚触世界。它不在意是否被闪光灯打断,也给人勇气,让人可以不在意他人目光而径直流下泪水。

“灵与景”展览现场,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2020. 图为克劳迪娅·马丁内斯·加拉伊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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