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闷热潮湿的五月,香港巴塞尔带来的艺术界年度热症和天气一样迅速升温。二、三月疫情高峰期的紧张感消失无踪,香港似乎一切回归正常,派对已经提前开始。M+与巴塞尔联合委任香港艺术家鲍蔼伦制作影像作品《光之凝》,在M+幕墙展出一个月。作品首播当日,天星小轮载满VIP在维多利亚港的海面上举杯庆祝;而黄竹坑的各家画廊也在同一天开幕了新展,各显神通地用流水席招待串门的客人。但我知道有些人暂时不会在几天后的香港巴塞尔展会现场出现:一些本地艺术工作者因为抗拒公共空间的疫苗强制性规定选择不入场,当然,更多非本地艺术界人士依然被需要隔离一周的入境政策和稀少的国际航班挡在香港之外。
我的兴趣依然在对本地艺术生态的观察上。更具体地说,香港巴塞尔去年的“本地转向”在疫情进入新阶段的今天是否还会持续?这股“香港热”还会热多久?进入湾仔会展中心,我直奔几个去年令人印象深刻的展位,去印证一些猜想。去年带来了邝镇禧个展的台北TKG+,今年选择呈现缅甸艺术家萨望翁雍维(Sawangwongse Yawnghwe)以家族史切入国家民族史的系列绘画作品;去年做了黎清妍和白双全双个展的广州维他命艺术空间,今年集中展示了台湾老一辈女性画家袁旃的近作;同样,胶囊上海去年做的是香港艺术家陈丽同个展,今年则展示了包括蔡泽滨、高源、廖雯和道格拉斯·莱杰(Douglas Rieger)在内的一批艺术家。显然,去年那种非本地画廊不约而同选择展示香港艺术家的趋势,以及展会整体规模缩小使本土作品比例相对升高的现象到今年都逐渐消失。香港巴塞尔在非常态下回归常态,回归到画廊各自原有的关注焦点,其中既有对艺术史的梳理,也有对热点议题的追逐。“香港热”,既是参与的热情,也是疾病的隐喻,不过在疫情时代,我们对与“疾病”共存也已经有了新的认识吧。
相对来说,香港画廊凭借本地优势和本土艺术家群体保持着密切的联结。正在威尼斯双年展代表香港参与外围展的徐世琪在刺点画廊展位展示了她用头发刺绣描绘身体的新作,同场展出的还有林东鹏新的“盆景城市”系列。在世界画廊的展位遇见了好久不见的曾建华,以及他新的文字作品和近几年的影像。本土新画廊Mine Project在“艺术探新”单元展出了年轻艺术家陈沁昕气质敏感而忧郁的雕塑作品。之前我和朋友们半开玩笑地说过,香港艺术似乎正处于“伤痕文学”的阶段,“伤感”和“离散”是重要的关键字。私下里,大家都在谈论谁已经离开,谁计划要走,离开的人近况如何。所以刚在现场碰见前不久移居葡萄牙的陈丽云时,我的确小小惊讶了一下,不过陈依然热情开朗,“恍如隔世,”她说。此次巴塞尔展出了她的大型装置《装构》(2004-2008):不同语言杂志纸张撕成条后编织成的可穿戴衣物被重新拆解和组合成一块破碎的纪念碑似的的幕布,在空中晃荡,是在悼念我们逝去的全球化盛景吗?“香港的伤痕”被编织在伤痕的时代,即使在艺博会这种混杂和碎片化的艺术现场都难免对此有所感受。相比之下,程展纬展出的项目可谓全场最令人振奋之作。他利用与本地艺术机构1a space合作的机会,在巴塞尔现场发起募捐活动,以支持他正在进行的为地铁清洁工争取更合理工资和疫情保障的项目。像往常一样,这次他也是真正身体力行地去做了一名清洁工人,并以这一身份,借助充满想象力的艺术手段介入劳工权益运动的具体细节(项目进展可通过艺术家的个人社交媒体账户:Instagram@lukechinghk获知)。
在策展方法上可堪比较的展位不少。例如,Empty Gallery搭建了一个半开放的黑盒子舞台空间,只展出一件作品——洪子建的双屏影像《关于鸦片战争的三种论述》(2015),在喧闹的人流中显得颇具吸引力。战争期间激烈对抗的意识形态和宣传叙事被并置于左右两屏,配以对各种英雄纪念碑的近距离凝视和沿水路行进中拍摄的中国现代城市景观,一段历史的幽灵仿佛在浮动的日常图景中显形。那些难以辨明又令人感到如鲠在喉的问题,今天是不是愈发明确了呢?上海Vanguard画廊带来的台湾艺术家许哲瑜的最新个人项目《事件现场制造》以1984年引发美台关系动荡的“江南案”为线索,同样讨论了影像与历史的重叠关系,但选择了另一种呈现思路:借助影像、雕塑、照片等多种媒介展示艺术家的整体脉络。晦涩的展演包含了丰富的层次,却也容易在艺博会现场被普通观众错过。
其实艺博会策展方法如何选择,也和交流的对象有关。虽说本质上是商业展会,每年巴塞尔还是为从业者们提供了大量艺术品交易之外的、面对面交流的机会,直到疫情阻断一切。去年开始的“卫星展位”机制今年依然运作着,对展出艺术家和画廊工作人员都不能到场的参展商,香港巴塞尔会提供专门的团队(常常是本地年轻艺术工作者)在展位负责介绍和引导。当然,在线交流也是一个选项,但与线下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丰富细节相比,线上还是远远不够的。尽管如此,身在香港的我们仍然幸运地可以在一片躁动的交易现场发现一些有趣的新作品,譬如在胡志明市的Vin Gallery的展位上,看到越南艺术家Le Giang通过白纸、刺绣和声音装置,以女性主义视角对越南后殖民状况做出的回应;或是在北京CLC Gallery Venture的展位,发现范西用数码图像转换来的形态张狂又微妙的立体雕塑。转完博览会,去CHAT六厂看了艺术家王懿泉和舞者杨浩合作的现场表演,聊到他在上海封城中的情况,“认清现实,”王懿泉在微信里苦笑。这句话对处于“香港热”笼罩下的我们同样重要。展会的某一天,在after party之间兜兜转转一圈之后,大家聚到了新晋画廊PHD Group位于铜锣湾的空间的天台上。头顶的薄云在城市如昼的灯光照射下匆匆飘进更深的夜。热浪里,全是现实的重影,指向香港之内的和香港之外的平行且破裂的多重宇宙。
文/ 万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