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提问与行走

“今天‘山水’有用吗?”山中同行现场,2023年4月22日. 所有图片均由正向艺术研究会提供.

疑问似乎总是推动着当代艺术及文化领域的实践者一次次离开书房或工作室,从个体走向集体,从室内移至户外。无论是1980年代王璜生的“珠江溯源”、千禧年后由长征计划发起的一系列集体考察(2002年的“长征——一个行走中的视觉展示”和2009年启动的“胡志明小道”),还是近年来沿东南海岸线考察的项目(“港口与影像”、“口岸联盟”和“海洋学”)或者将视线投到东北及东北亚的项目(“从东北出发的生态缠绕”、“中东铁路”),以及走访西北和西南的“不周山”、“天地游戏”和“云下贵州”等计划,行走对不同时代的文化工作者而言,仿佛都构成了一种颇具吸引力的方法,通过它,疑惑逐渐清晰化为问题。最近我参与了“正向艺术研究会”(简称“正艺会”)于杭州发起的艺术项目“今天‘山水’有用吗?”第一次活动,也许算是上述行走项目的最新案例。

继上海“露台计划”之后,“正艺会”的主理人Alice 陈将项目基站搬到杭州,并尝试通过主动把活动引至户外,来实现一系列在西湖山水间发生的事情/事件/行动/行为。然而,面对往昔的山水与世界被今天的自然和都市替代,带有“社会/地方建构”的倾向很容易被发起者自己起疑,因而提问——“今天‘山水’有用吗?”

第一回,Alice陈试图从她过去的友谊中寻找对话者和同行者。提问首先给到30多年前在浙江美院附中念书时的同学、如今已是美院教师的国画家潘汶汛;彼时,她们共同生活在这座当时还颇小规模的城市,有着共同的师长、学业,以及相似的艺术观看之道;随着中学结束,一位留在杭州,在传统山水滋养中继续绘画;另外一位则远赴北京-世界,从参与“后感性”进入当代艺术创作,再到宣布离开又时隔许久转变身份重新归来。青年时期的同伴分别多年后,如她们自己所言的“殊途同行”,重新面对共同的现实/山水世界,以各自不同的视角展开问答。与Alice陈的疑问相反,在潘汶汛的经验里,山水从不以“有用/无用”论——行走在山水间对长居杭州的她而言,已成为了日常与创作本身,山水即是眼前山水,山水即是心中世界,山水即是她世界观的容器。此处的分歧,通过相携走入山水,进入实情实景里游行居望,被置于友谊“求异存同”的“care”之力中(不只是同学同游,也包含着某种吕克-南希式的共同体和友谊状态中的“不作”),互相应和。

正艺会(PARC)杭州站点展陈空间.

此外,项目在西湖北面丛山之间的谷地——玉泉/青芝坞附近的东山弄老式居民社区里设有展示与驻地的空间。这是一间颇为难寻的三居室住宅;附近邻居大都互为熟识,任何在社区里发生的细微变动都会引人生奇,因此外来的参访者们特别需要在轻言细语中提问与回应。走入空间,可以看出项目对记录而非展示的强调,除了此次活动两位主理人的作品外,入口还设置了一个记录每次行走的图集展板,窗前也有一张不断增添和调整的文献读本桌。或许,这个现场更适合被称作为一种综合了“展览(档案)—工作站(研究)—驻留行走(记录)—工作室(创作)—居所(生活)”的复合场域,艺术和生活的分别在其中得以重整。

第一回行走的当天恰好是农历三月三,与千年前兰亭集会同是一天;而行走所选择的也是在杭州文人叙述和记录中颇为“有名”的一条:烟霞洞—象象岩—佛手岩—南高峰,那里不仅遗存有许多摩崖题刻和循石造像,还有一段可供追忆想象的同行记事:苏轼也曾与友同游于兹。往昔的杭州文人常常沉溺于本地“名”山[1],且常常“游”于共同的秘密文本和叙述,比如被归纳的山水渊源(方志舆图的实景山水、墓葬壁画的仙境山水、佛传故事的净土山水、洞天的真形山水......),又或者被历史化的山水图像(隋唐青绿山水/水墨山水、五代至宋的士夫行旅山水/林泉山水、投射政治的巨嶂山水/招隐山水、南宋江浙的宫苑山水、元明的文人山水/庭园山水、近世的奇观山水/写意山水/写生山水,以及当下理念颇新的影像技术山水......)。然而,这些带着某种整体性视角的构型,仍是以人作为中心的“山水-世界成为图像”(海德格尔),因此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制图者需具身行走、感受和创作的位置(on-site)。

“今天‘山水’有用吗?”山中同行现场,2023年4月23日.

行走途中,潘汶汛反复向我们讲述“走山区别于游玩”,但她并未点明原委,因此我只能从“走与游”两个字词间的差别进行揣测。“走”在造字上是“人-止”,而“止”在《说文》中是“下基”,即底部的基础,如草木长出地面有根茎的基址;走山是在大地上“应物”,接触草木、动物、环境(物候、时感、泥泞、坎坷)......通过行走测量-经营-推演,收获不同的切身/反身际遇。因此,走山注重的既非远景,亦非在时空中被切割和片段化的单独“视景”,而是在连续的时空中人与山水万物共织的“风土”。

第一回同行结束,众人陆续离开的途中,偶然走入另一条只供一人行的小路,竹林一片,灰绿色的朦胧营造了一个“迷失之途”。任何通往被构想的理想山水/世界的“处处志之”,最终仍是让人“遂迷”的路途,正如植物园里无论如何规制、分类,植物仍是自顾肆意生长。这也像杭州那被精神文人化的、被过度阐释却又不断溢出的山水,漫长的行途,既有诸多歧路,也有重复的景致。我们只需保持审慎和好奇,耐心等待某个出口/转机的到来。

注:

1. 其实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杭州西湖边的群山仍然不足为大多数人所知,“名”在这一语境中具有特别的涵义:它们并不是世界意义的“名山”(尽管在2011年,“杭州西湖文化景观”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在中国天下版图的想象中,西湖群山难以成为被标志方位的参照点。这些山只不过是地方图录中被一些人行走偶然记录和命名,且只有走入山水间的人才清楚它们彼此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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