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时隔两年,我再次拿到了五条人“大时代歌厅”巡回演唱会的门票,原定于2021年12月开的这场演唱会由于不可抗因素延迟至今。2008年,仁科和茂涛(阿茂)两位来自广东汕尾市海丰县的青年组建了五条人乐队,并开始用海丰方言(闽南语系)创作写歌,经历了在小livehouse的多年演出,2020年因参加网络综艺《乐队的夏天2》迅速走进大众视野。今年7月22日在广州体育馆举办的“大时代歌厅”是他们的第一场万人演唱会。出生于广州,创作脉络与中国南方城市文化密切相关的艺术家曹斐担任此次演唱会的艺术导演,负责舞台设计、服装造型、现场影像制作等。当代艺术家担任大型演出的艺术导演,这在中国娱乐史上非常罕见,相信这也是大部分当代艺术创作者的梦想——把当代艺术与流行文化结合,在万人体育馆接受观众检验。毕竟,与演唱会现场的观众人数相比,美术馆展览的观众日流量还是九牛一毛。此外,曹斐2021年在北京UCCA的回顾展题为“时代舞台”,与这次演唱会主题形成完美的对仗。
8点的演出,我和朋友们7点赶到体育馆,现场已经将近满座,到处飘扬着五条人标志性的红色塑料袋。开场前,场内播放着五条人精选的经典广东歌单。台上的脚手架、高速公路布景、藏在后台的巨型红色高跟鞋和大量工地元素已经足以让我产生某种错觉——仿佛回到了2005年曾参与过的曹斐的实验戏剧《珠三角枭雄传》现场,淹没在人海里的身体感俨然来自上个世纪。
仁科与阿茂以《美丽漂亮,英俊潇洒》作为开场:“美丽她长得非常漂亮,像星星一样闪亮,她昨天离开了工厂,今天去夜店上班,我爱上了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五条人有不少创作与曹斐早期的影像作品如《三元里》(2003)、《谁的乌托邦》(2006)等有着同样的脉络,都着眼于大时代下的小人物,比如在改革开放初期沿海城市的打工人,他们的日常生活、爱情故事构成了城市鲜活的脉搏。在身穿闪亮格子外套、一头卷发的仁科和戴着墨镜、帅气登场的阿茂背后,大屏幕上开始播放影像,艺术圈的人可以马上辨识出来那是曹斐的视觉风格,屏幕上飘过广州的高楼大厦和熟悉的地名:广州站、南方大厦、石牌桥、五羊雕塑.....。唱完第一首歌之后的阿茂高喊:“山顶的朋友,你们好吗?”他的开场白依然略显生硬,但并不妨碍粉丝热情高呼两人的名字,场内成为红塑料袋和萤火虫的海洋。艺术家Bubu和朱建林猜测现场人数可能有一万,我们旁边的保安小声说道,这里应该只有八千。
仁科在台上说父亲年轻时开过的卡拉OK厅启发了他写《南方恋曲》。如果说歌厅、舞厅、卡拉OK是中国80后青年人在成长中寻求集体认同的亚文化空间,那么“大时代歌厅”显然想呈现一个比亚文化更广阔的舞台。第一部分的曲目包括《美丽漂亮,英俊潇洒》、《世界的理想》、《晚上好》、《春天小姐》、《梦幻丽莎发廊》和《初恋》,演出的节奏从温柔到狂野循序渐进。当听到“一辆货车撞上了高架桥,卡在桥墩里面,一名年轻的男子抱头痛哭,他闯南走北了很多年终于挣到了钱,回到家乡想找回他的初恋……”,再看到大荧幕上播放的工人在工厂的影像片段(那是曹斐作品《谁的乌托邦》的素材,用了多个连续监视器的形式展现),我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台上的视觉和音乐都触发了我大学毕业后在广州做记者跑突发社会新闻的那段记忆。我曾在2009年拍摄报道过一次卡车在高速公路上脱轨的事故,卡车冲出了路基并着了火,司机的身体被烧成碳。在某种层面上,“大时代歌厅”不仅仅浓缩了过去十多年来的东南沿海青年成长的集体记忆,又在私人历史的书写中表达了鲜明的态度:歌里的角色,尽管身处高速发展的城市空间,在不断被压缩的社会中挣扎、打拼,但他们依然拥有乐观和光明的未来。这种自嘲式的幽默也许来自于改开前线城市打工人的乐观心态,又或者源于80后成长的那二十年社会经济和文化氛围的相对宽松。这种松弛的状态在曹斐的“嘻哈”系列(2003-2016)中也能窥见一斑。
本次演出特别邀请了由舞者/编舞何其沃(二高)2007年创立于广州的实验舞蹈团体“二高表演”合作舞台表演部分。第二部分的开场是二高独舞带出的《食醉狗》,它让演唱会迎来了一个小高潮。二高身穿花衣绑着头带,手不断推举着瑜伽球,身后出现了延绵的假山,仿佛在上演一幕海丰版的西西弗斯推石头。到第三部分《塑料花》这首歌的时候,舞者们在仁科和阿茂背后玩起了红色塑料桶套头游戏,而阿茂则兴奋地跳起舞,最后脱下外套扔向观众席。二高认为这次的合作各方都保持了高度开放,他作为舞者,一直都在抵抗舞台上“伴舞”的角色,而本次合作无论是导演曹斐、五条人乐队,还是总策划张晓舟都给了舞者绝对的表演空间。“这也许是第一次,一个舞团在演唱会上的角色,并不只是所谓‘伴舞’那么简单,二高表演,也是在和五条人对话。”张晓舟这样评价道。五条人、曹斐、二高的这次合作被戏称为“珠三角梦幻联动”,从流行音乐、当代艺术、舞蹈三个不同领域,全方位地打造超越地理意义的“南方状态”。我想要保持珠三角这一“古早”的描述,如今的“大湾区”始终渗透着自上而下的官方视角,主要从技术政治的角度去定义这片区域,而珠三角作为文化符号,则更多锚定的是创作中自下而上的草根冲动和生命经验。
最后部分的三首歌将演出推向了一种诡异的视听混搭。仁科主唱《地球仪》,阿茂主唱《在码头》,特邀嘉宾朱婧汐和五条人一起表演了《阿琳娜》。《在码头》用了曹斐2003年与欧宁合作的影像作品《三元里》作为视觉。最后一首歌《阿琳娜》,阿茂还没唱完就激动地跑下台,试图扎进观众堆,像在livehouse演出时那样“跳水”,最后被一群保安阻止;仁科忘情在台上弹着吉他;“二高表演”的舞者身穿花衣,头戴渔夫帽,甩着体操彩绳;朱婧汐以章鱼异星人的造型站在布景的船上演唱;大荧幕上曹斐新作里的虚拟化身“Oz”面无表情地飘荡在数字城堡之间。一晚上积攒的所有能量都在此集中爆发,我仿佛看到了一场土味摇滚科幻春晚。不少朋友在演出结束后都开玩笑说,曹斐又成功做了一次回顾展+表演。的确,与其说这是一次音乐与当代艺术之间的盛大合作,不如说是几位不同领域的创作者不小心闯入娱乐圈,如同时代的灵媒(medium),轻松游走在流行文化和高眉艺术之间。
文/ 吴建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