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我们也可以去联系这些国外的驻地机构呀,又可以出去玩儿,又能做些有意思的项目,还是人家出钱、提供住宿,多好。”我在广东时代美术馆多功能厅听新展“相地堪舆:图像、田野与地理的诗学”的艺术家对谈时,身旁两位美院学生模样的女孩儿正这样钦羡着台上“说走就走”的艺术家们。
的确,在这场由何伊宁策划、旨在“探索中国当代艺术实践、地理知识与生态话语之间的联系”的群展中,很多参展艺术家都选择以实地行走、田野考察的方法进入中国历史地理的现场,其中一部分人本身就是资深“旅行家”,比如参加开幕对谈的朱英豪。作为一名曾经的媒体人,摄影师和旅行专栏作者,朱英豪之前的这些工作经历想必对他此次围绕德国地质和地理学家费迪南德·冯·李希霍芬(1833—1905)的中国旅行日记及其绘制的中国地图进行重访和研究的摄影项目起到了不小的辅助作用。
与他的参展作品《一次横穿 1868 年岩层的成像》(2022–2024)一样,“相地堪舆”展出的20组作品大多都以摄影为主要媒介。相较于录像或综合装置,摄影的图像表达以简洁见长:作品关注点越小、话题越直接、形式越单纯,给人的观感就越清晰、越有感染力。尤其在这样一个以研究型项目为主的展览里,摄影可以说能够以最小的体量容纳最多的信息。当然,二十多位参展艺术家的摄影语言、美学偏好和关注点各有不同,这也是为什么策展人将展览分为四个章节,从传统美学、地质转向、基础设施建设、殖民主义历史及未来四个角度来归纳整理不同的创作线索。
从顶楼展厅一进门,塔可的巨幅三联黑白摄影《九龙山》(2018)里的黑暗洞穴仿佛要把来客吸入其中。这是艺术家《洞新录》(2017至今)系列中的一幅。“洞天”一词,与展览第一章节的标题 “坤舆寻址”气质相投,很有些修仙韵味。展墙隔出的狭窄通道呼应了探洞行山的感觉,展墙背后传来的轰鸣声似乎发自地底深处,让人不觉放慢脚步。此时,再遇林舒拍摄的诸多佛塔:在如梦似幻的塔像中,唯有塔刹对焦,而塔身与周遭景物则朦胧不清,宛如将这精神建筑托浮出凡尘俗世。塔林之后,曾翰仿山水画卷轴的系列摄影“元山水:山鸣谷应”(2021)更是出奇地贴合了这一章节的传统水墨意境。
转出狭窄通道,展厅豁然开朗,方才的轰鸣声也顿时更显吵闹——它来自第二章节“地质感知”中张紫璇拍摄地下铁矿内部运动的三屏影像《空中无色》(2024)。黑布顶篷与地毯临时为其隔出一块够暗的放映区,镜头里黑暗无光的矿井内部与一旁李勇取自废弃油罐的暗底摄影共同铺垫出地心深处的幽深氛围及辽阔的时空感知。放映区之后沿墙排开的几组小幅照片来自张文心对喀斯特洞穴的探访和研究(《洞穴与身体的拓扑图》,2014至今),艺术家在部分照片下手写注解,有如创作笔记。洞穴对她来说是漫长地质时间的时空胶囊,“半生不熟”地介于不可勘测与现实世界的连接处,是可进入并藏匿的褶皱。
第三章节“基建考古”处,冯方宇记录上海杨树浦发电厂改造前工业遗址的摄影作品《杨树浦:一座电厂与下只角的消逝》(2020-2021)被挂在金属管搭建的、形似脚手架的网格结构上展示,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刻意切题,同时令我回想起时代美术馆刚刚结束的上一个展览“跟着感觉走”(瞿畅策划)中潘律&王博的综合媒介装置《基建礼赞》(2016至今)也用了类似的展陈方式。同样,周边越来越高、越来越密的城市景观从美术馆标志性的圆形窗户透入,反倒比展厅临时墙面上挖的那些过于直白的异形洞更自然地呼应了“地景”的议题。
同前三个章节一样,最后的“幻乡诗章”也被“平均分配”给了四五个艺术家,每人一组作品。这让整场展览的节奏显得有些平铺直叙,作品与作品之间缺乏有效的对话与联系,罗列感较重。不过这或许部分归因于展厅的窄长结构,是单向观展动线容易有的通病。第四章节里,郑安东从黄山松的铭牌出发追溯东亚地区植物分类学历史的作品《如何(未)命名一棵树》(2024)设置了一个小型阅览区,吸引了不少观众停留翻阅。对于内容较繁杂的研究型创作而言,在展陈上往往需要提供更多语境支持。就像郑安东在论坛上限时五分钟的发言,他用一句话分别概括了自己在这件作品上的研究问题、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然而把这些文本论析性的信息转译为可感、可进入的展场体验,则是艺术语言的问题。
正如何伊宁所指出的,近年来涌现出许多通过田野考察展开创作的艺术家,他们并不局限于人类学与社会学的研究方法,而是以更多元的个体实践将身体与感性经验同特定的地方或广义的土地相勾连。然而,如何框定这些对本土文化与历史的好奇与重新发现并不容易。究竟何为本土?艺术家在具身跨越种种地理边界的时候有否超越一般意义上的旅行而在创作上构建起与地方性的真切关联?当他们带着“艺术的目的性”要去特定地方“抓取”一些什么的时候,采用了又或回避了怎样的探索路径? “相地堪舆”以“堪舆学”作为展览整体的隐喻,提示中国传统中天地人合一的宇宙观,并以本土经验与知识为组织线索;但细看参展作品,实际很难发现直接与之对应的内容或方法论。而且,谁也不能保证,在隐喻性的策展框架下,参差不一的地方经验不会沦为平坦抽象的风景。仿佛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策展人在新闻稿中将展览主旨含糊地总结为“展示了艺术家通过在地校察地理的方法,回应与华夏地理相关的美学、文化、生态、身份和地缘的复杂议题。”
相比之下,位于主展厅对面东西附厅的同期新展——张晓的个展“怪力乱神”可谓异常直给,大批色彩明艳的菩萨雕塑与统一商品定妆照风格的摄影作品里没有任何模糊和暧昧,均指向艺术家关注和塑造的中国民间社会及其集体无意识。几尊原本用于户外展示的巨型气模菩萨满脸微笑地困在两个附厅的角落,仿佛悲伤地暗示着“怪力乱神”被束缚的当代困境。
其实当天在“相地勘舆”的展览对谈前,多功能厅还举行了一场广东时代美术馆联合北京MACA美凯龙艺术中心及上海外滩美术馆共同推出的新锐艺术奖项E.A.T.PRIZE的新闻发布会。该奖项的赞助方魔灯院是一个位于广东、致力于共建大湾区艺术生态的当代艺术平台。时代美术馆自从今年3月重启后,时代地产仍然支持美术馆免租金地使用展厅空间,而运营筹资上则主要依赖外部募捐。根据官方微信公众号推送,捐资方以理事、荣誉资助、新锐资助等类别公示出资助品牌与个人;也会每月公示微信号的打赏转账记录。
临走前,除了去一二楼的博尔赫斯书店和录像局,我还快速扫了眼位于TM cafe咖啡馆兼商店区域。在这里,同期开幕的第三个展览——艺术家沙爽与社实SPL联合呈现的项目“草原吹来一阵风……”展示了沙爽入职一家畜牧健康大数据科技公司以来对中国各地奶牛生产与养殖现状的观察和记录,并用监控技术将作为展场空间的咖啡厅与位于青岛的牛场彼此连接,同时牛场生产的奶制品也被用于咖啡厅饮品调制上。点了一杯含奶饮品外带,我走向马路对面新开的商场,“脚踏实地”地探索起这座命运多舛的美术馆周边愈加繁荣热闹的民间生活。
文/ 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