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9月5日中午从首尔站出发,湖南高速线不算快,到光州松汀站要两个小时,不过电气火车样子很拉风,像科幻电影里的同款,下车后抵达的却是一座略显破败和怀旧的城市。从维基百科上得知,光州的第三产业占到70%以上,可以推测跟节展和博物馆有关的旅游业服务在其经济中的重要性。这个有着百年义史的硬核反抗之都,如今主要靠“软实力”立足。
安顿好后直奔双年展主场馆,一下出租车破败之感顿消,双年展路区域,全球艺术飞地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次的组织很死板,预览必须要提前注册。我和贺子珂,付丛乐是无票三人组,探头探脑地观察着防卫等级,偷感很重。好在有参展艺术家程新皓指引,在检票口遇到了主展的助理策展人Euna Lee,为我们申请了三张预览票。
此次双年展的主题叫“盘索里——21世纪的声音景观”(PANSORI: A Soundscape of the 21st Century)。Pansori是半岛西南部的一种传统民间说唱形式,“pan”在韩语中意为“公共场所”,“sori”意为“声音或噪音”。由艺术总监尼古拉·布希欧(Nicolas Bourriaud)带领的策展团队借此来隐喻空间声景的重叠、冲突和共存。展览用与声音有关的技术概念收纳了跨越地缘政治到行星议题的宽广尺度。比如,第一部分题目为“反馈效应”(The Feedback Effect),指在麦克风和扬声器距离太近时,因“电路回授”而产生的尖锐啸叫,以此象征眼下全球冲突和联系的多重形式。
我对这种无所不包的修辞方式不太感冒,但参展艺术家各自的创作脉络有不少值得体味之处。我和同行的朋友都为Mira Mann使用档案的方式所动容:梳妆镜组成的作品《风之物》(objects of the wind),追溯了1970年代远涉柏林的韩裔女性护工的历史,并打捞了她们的集体表演形式“风物”(pungmul)。艺术家把档案作为装置材料本身,使其成为梳妆台的装饰物,也直接指涉了冷战中跨国女性劳工飘零的日常。
傍晚,马不停蹄奔向棉花云酒馆,去听音乐家Sora Kim和Eunkyung Gyun带来的英语Pansori表演。这种表演需要一名演唱者和一名盘索里鼓手合作,同时配合观众的即兴和声。作为女性,Sora的唱腔在高亢的同时又雄浑粗犷,事后得知,这是一种叫做“得音”的演唱境界,需要从儿时开始,经过数十年的练习,让声带不断磨损沙哑,然后才能获得的一种特别的超高超宽音域。达到“得音”境界的演唱家被称为“名唱”。Sora的二创虽然取材自英文诗歌,但“得音”唱法本身的痛处还是提示着它的东亚起源。这让我和旁边《ArtReview中文版》的编辑聂小依自然地讨论起这种“英韩合璧”创意可能的前史,一个也许关联着广播剧、驻军和女性的故事。
晚上吃饭时,我问Karen Smith是否曾预料到社会氛围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她说没想到。我说,自己2010年刚到香港的第一天,博导就跟我说要做好“世界大乱”的准备,我当时根本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宵夜后,和大家告别独自回旅馆,刚转过热闹的夜店街区,路边绿化带出现一排不经意的纪念碑,原来是全南女子高中旧址——光州学生独立运动发源地。碑上的纪念文字详细介绍了这里的女学生在近百年的各个反抗运动中的事迹,她们开办读书会、工人夜校、女子武装,最后以相似的方式牺牲。
第二天,先匆匆补完了主展馆的影像作品,明显感觉后面的四和五号厅才开始渐入佳境。第五展厅展出了由Sooyon Song和Binna Choi两位女性组成的艺术小组Unmake Lab的影像作品《非未来的生态学》(The Ecology for Non-Futures)。她们通过逆练AI数据的生成过程,获得了一种有趣的寓言体影像,像一个批判性的数据集。以这种方式,两人将自己称作“行动者-教育者-艺术家”(activists-educators-artists)。
下午转场到亚洲文化殿堂(ACC),这里有双年展东南亚各个国家馆,韩国财团馆的特展“距离之书”(The Book of Distance),以及同期开始的首届ACC Future Prize获奖展:Ayoung Kim的“快递舞者之弧”(Deliver Dancer’s Arc)。ACC的几个展厅氛围明显要比主展厅活泼,作品少了一些平整的职业化气息和理论修辞,反倒是显影出各自的社会脉络和现实关切。韩国艺术家组合ikkibawiKrrr的影像《海藻物语》(Seaweed Story)拍摄了济州岛下岛海女合唱团演唱的《济州阿里郎》。海女(해녀,Haenyeo)是济州岛传统的女性潜水工,为了生计,她们无装备潜入十几米深的海底,捕捞鲍鱼、海胆、海参。下岛是最活跃的海女聚居地,也是日殖时期海女反日运动的发源地。阿姨们在岛礁上迎风吟唱,带出劳动史、殖民史与生态史的复调,似乎更有效地触达了双年展的主题。
依依不舍告别ACC,在赶往Miro Center的路上,和策展人王欢偶遇了艺术团体Public Movement正在彩排的行为表演《DEMO》。我们俩鬼使神差地跟着表演者们走了一路,一直到5.18广场看完了整场彩排。表演是与朝鲜大学的学生舞者合作,表现光州精神的历程,融合了街头活报剧和现代舞,最后一幕还有与观众的互动。此时主展馆开幕式传来前方报道,说有男团到场,同时大雨倾盆,感觉还是我们所在的位置内容比较精彩。
最后一天,跟王欢先去了光州艺术博物馆,看同期开幕的展览“侍天与民”(Serve the God, with the People: From the Eastern Learning to the May 18th)。展览将传统文化资源和光州政治遗产做了勾连,似乎传达了某种韩式主旋律。参展作品的时间跨度近50年,有我们很熟悉的现实主义风格,还有韩国传统的民画和东洋画,也包括影像、舞蹈和行为。与双年展和首尔艺术季的全球化气息相比,这些艺术家大都毕业于本土国立大学的美术系,由此看来这里的艺术生态,至少曾经,也并不是铁板一块。
抵达杨林洞时已经是傍晚,这里依照双年展的主题,将国家馆和特展散落在不同的城市空间,包括咖啡馆、公园、纪念馆等。在一栋被命名为Empty House的破败废弃的民宅里,我终于听到了真正的韩语Pansori。原来这里才是Mira Mann作品的主要展示场地。狭窄的屋子里,梳妆镜如随意门,老式电视摆在地上,播送着空洞又铿锵的唱诵。此刻人去楼空,却胜过万语千言。
文/ 王洪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