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即使对于一个常去东京旅行的亚洲人来说,东京的当代艺术圈也是迷雾重重的。除了语言和一些文化习惯上的障碍之外,这个城市的流行文化、美食、建筑都盖过了当代艺术的光芒。正因此,东京艺术周(Art Week Tokyo)紧凑的行程安排为国外同行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窥探本地艺术生态的机会。11月4日,我落地东京后马不停蹄赶到了位于大仓饭店的开幕酒会,现场熟悉的面孔并不多,我看到了来自伦敦的策展人马容元(Yung Ma),香港大馆的艺术事务主管皮力,M+的艺术总监和首席策展人郑道炼(Doryun Chong),来自马尼拉当代艺术与设计博物馆总监和策展人Joselina Cruz,以及广东时代美术馆的馆长蔡影茜等等。皮力和郑道炼一行此次来主要是参加艺术周协办方之一——国立新美术馆为下一年与M+合作的展览做前期准备的研讨会“1989年以来的日本当代艺术如何变化?”,而蔡影茜告诉我,她是应邀来参加艺术周活动期间的闭门策展人圆桌会议的。如果你像我一样,疑惑一般以艺术市场为主导的艺术周为什么会邀请不同地方的策展人来参加会议,东京艺术周的发起人蜷川敦子(Ninagawa Atsuko)已经不止一次给出了答案,她强调主办方希望将艺术周视作一个培育艺术生态的长远计划,而不仅仅是一个艺术交易平台。本届艺术周除了有40家画廊参加,合作方还包括13家艺术机构。相比邻近的香港巴塞尔博览会浓厚的商业气氛,东京艺术周的活动设计显然在市场低迷的大环境下让艺术同行受到鼓舞。
晚上我跟着香港策展人André Chan 和Chin-Yin Chong离开了晚宴,赶去歌舞伎町参加由艺术组合Chim↑Pom from Smappa!Group 策划的活动“BENTEN歌舞伎町艺术之夜”(BENTEN 2024 Art Night Kabukicho)。这场为期三天的艺术活动将位于东京著名闹市区——新宿中心的歌舞伎町变成了一个互动艺术平台,联结区域内的新兴艺术空间和俱乐部。我们正好赶上最后一晚的演出。在名为王城大厦的历史建筑里,二楼正在展出艺术家陈天灼的几件新作品,包括《Ocean Cage》(2024)的表演视频,以及一件大型鲸鱼装置。这些作品从印尼传统捕鲸习俗以及鲸鱼、渔夫与他们祖先之间的纠葛出发,将民谣和传说交织在一起,探索超越人类传统的正义观念。陈天灼以他一贯的创作手法,将空间打造成了一个充满亚文化仪式感的沉浸式演出剧场。
王城大厦的四楼,由艺术家増山士郎、八谷和彦、会田誠、岸本清子共同参加的艺术项目“地狱的使者”让我们这些外来者领略到了何为属于新宿地区的艺术史。该项目重现了四位艺术家过去的若干表演或偶发艺术作品,时间从1983年到2004年不等,其中,増山士郎重现的他自己2004年在王城大厦附近街头设置的实验装置尤为吸引人,艺术家模仿风俗店招牌做了一个灯箱,灯箱上写着“羞耻的模样免费观看”,当观众从灯箱上安装的小口向内窥视时,看到的却是摄像机从远处拍摄下来的弯腰偷窥的自己。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件作品依然完美回应着歌舞伎町的街头美学。深夜,地下负一层的live演出开始,东京著名的文化活动直播平台 DOMMUNE 在此处设立了卫星工作室“DOMMUNE KABUKICHO”进行长时段直播。
我看着节目单上还有许多想看而错过的节目,例如“A-Yoko”(艺术家横丁夜市)从夜晚十点到次日早上带来美食、饮品、周边商品售卖和表演;余政达的酷儿限时俱乐部;荒川纳什医的街头互动短剧;诗人、艺术家青柳菜摘的新宿大屏幕放映等等。BENTEN歌舞伎町艺术之夜标记了新宿地区的11个地点,打开活动的网站,看着长达43页的节目、嘉宾介绍,只后悔自己没能来得早一些。
第二天一早是东京艺术周(ATW)Focus单元的开幕,展览地点位于大仓饭店旗下的私人美术馆大仓集古馆。这场由森美术馆馆长片冈真实策划的群展显然是艺术周的重头戏,主题也很宏大:“土、风、火:亚洲未来的视觉”,一共展出了57组艺术家的作品,相应分为“宇宙结构”、“手、身体与祈祷”、“隐形力量”以及“自然界循环与能量”四大版块。展览混合了微型博览会和美术馆展览的属性:策展人提出主题,向画廊发出邀请,再从中选择参展作品。现场的作品大多数都需要驻足沉思,它们指涉的议题超越了诸如身份、族别、进步科技等当代常见话语,转向寻求亚洲文化中关于物质性、宇宙观和精神世界的思考。确实,如果从“宇宙观”的角度出发,作品中的时间性似乎失效了:集古馆门口的两只镰仓-室町时代的巨型金刚力士像与印度尼西亚艺术家Heri Dono的画作《两位将军》(The Two Generals,2016)形成有趣的视觉呼应;而台湾艺术家蔡佳蔚以螺旋形态描绘《心经》文字的绘画《自虚空中回旋而来XII-V》(We Came Whirling Out of Nothingess XII-V,2021) 与集古馆馆藏的汉代方格规矩四神镜并列展出,构成了某种跨时空的互文性。展览中还有不少作品结合了各国本土的传统工艺、材料、神话和世界观进行创作,比如八田丰的《作品65-66》(Work 65-66,ca. 1965-66)以日本家徽等纹样常见的圆形几何图案为核心;梁慧圭的新作《迷人的网》(Mesmerizing Mesh,2024)从韩国传统祈祷仪式里的纸工艺品中汲取灵感。面对种种形式冷静的作品,我不禁思考什么是所谓“当代艺术”,甚至长期被西方艺术史所主导的抽象艺术定义是否应该被重新书写。
艺术周探访画廊的行程颇为紧凑,在短短的两天内,我们每天至少要参观十家本地画廊以及两个机构展览,除了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上经常露面的Taka Ishii Gallery、小柳画廊、Ota Fine Arts、SCAI The Bathhouse、Shugo Arts等等,还有机会造访不少千禧年后成立的新生代画廊,比如waiting room, Gallery 38、Kayokoyuki、Fig. 等,是的,千禧年后的画廊在东京都被认为是新生代。整个行程正值美国总统大选的白热化阶段,行程第一天,大巴中来自美国的同行都强行表现出对大选最后的乐观,可惜第二天晚宴时分,大选结果已经尘埃落定,我们一起见证了川普的连任。艺术周巴士的最后一站停在了国立新美术馆,荒川-纳什医正在他的展览“绘画是流行明星”(Ei Arakawa-Nash: Paintings Are Popstars)中进行行为表演。荒川以他惯用的荒诞的互动性表演在美术馆空间中展现了纽约现/当代画家的处境,尤其是画家在面对数字技术带来的挑战时的反应。尽管我有些无法分辨对此现状荒川的态度是戏谑还是保有对画家们的一些羡慕,总之他的表演引起了现场观众们的极大兴趣,毕竟大家都爱看在美术馆的白盒子搞狂欢和破坏,表演的高潮部分是一行工作人员在荒川的指挥下,把几个机构的馆长如Doryun Chong、Kathy Halbreich抬起来扔进了划开的画布里。
艺术周对谈单元的主题“想象他者:当代艺术的跨国视角”也是整个活动期间一直萦绕在我脑海的问题,就像对谈主持——艺术周编辑总监Andrew Maerkle提出的:“我们如何想象他者,他者又如何想象我们?”当他向三位演讲嘉宾提问应该如何回应当前本土挑战与保持开放的视野之时,Susanne Pfeffer重申了我们需要更多聆听对方,通过艺术打破偏见的陈旧观点。Sohrab Mohebbi 则认为我们对“国籍”的意义应该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度。片冈真实以本次在FOCUS单元策划的主题,即亚洲思想/宇宙观来回应本土与外部世界的问题。我想片冈的观点是很有启发性的,过去数十年,从全球化带来的对全球南方的剥削去解读“他者”问题已经促成了许多颇有成效的讨论,而今天,技术跨国主义却应该以行星思维去看待,尤其是在后川普和后疫情世界,对于在地、国别的思考在技术发展的语境下已经提升到星球维度,如果说亚洲可以在这种状况下提供什么启发,那么宇宙观也许是一种有待更多挖掘的思想资源。
文/ 吴建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