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今年的上海艺术周——也是这座城市现在唯一具有竞争性、多场馆同时举办活动的时期——却有个出其不意的开始。当我试图安排自己的行程时,我注意到近一半的艺术场馆都推迟至最后一刻才发布展览信息。即便是公布了展览日期,如何规划参观顺序仍是个难题,因为同一区域的展览并不会费心协调开幕时间。而在离上海一小时高铁车程的杭州,由弗朗切斯科·博纳米(Francesco Bonami)领导的天目里美术馆组织的首届“荡一圈”杭州当代艺术周提供了32个场馆之间天衣无缝的行程指南,吸引艺术观众逃离上海混乱的时间安排。
所以我动身前往杭州,这个马可·波罗心中的“天堂之城”。抵达后,我先在西湖旁的啥空间(ScheinSpace)和狸瑞金卮(Verre Liquide)短暂停留,之后前往天目里美术馆。在过去三年里,杭州涌现了十多个艺术空间,将这座城市从一个艺术机会匮乏的荒芜之地(此前,年轻艺术家从美院毕业后大多选择离开这座城市)变成了现在的展览胜地。在啥空间,现居荷兰的艺术家张渼瑛(Miyoung Chang)和寇塔将这个不起眼的临街店面空间改造成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恐怖片出租店,向九十年代末在中国艺术家中风靡一时的DV媒介致敬——而杭州艺术圈正是这场运动的中心。在出租店昏暗的灯光下,寇塔分享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 他们无人值守的店铺持续吸引着毫无戒备的午夜访客。看来,尽管崇尚低成本B级片美学的时代已经消失,但只要布置好合适的环境,那个时代的怪异魅力就能被再次召唤。
在狸瑞金卮(影像艺术家程然带点朋克风的艺术品牌“马丁·戈雅生意”经营的车库式艺术空间),我遇到了本地艺术家PAPAPEPIA个展的制作团队。据我所知,他们也没有人在现场值守展览。更有趣的是,当地有几家艺术空间现在会使用在线生成的入场密码来让访客进入,这一趋势与杭州在科技巨头支付宝的助力下成为“智慧城市”的声誉不谋而合。
当我到达天目里美术馆时,艺术家彼得·费茨利(Peter Fischli)正在为他的个展“周二到周日”做导览。展览对比意味强烈,运用了很多朴素的材料,如模仿金属物件的纸雕——有些作品在参观过程中还被意外碰倒,突出了艺术家想要混淆艺术和日常的意图。费茨利将旅行中每天拍摄的快照以乙烯基材料印刷并铺满地板,这与其说是一种刻意的艺术表达,不如说是他对自己作为观察者这一短暂角色的谦虚反思。楼上,题为“浮声切响”的群展被涌向奥利弗·比尔(Oliver Beer)的 《猫乐团》(Cat Orchestra ,2024)表演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表演时,位于中心位置的乐器的按键会触发周围猫咪雕塑发出叫声,而每个雕塑都根据音调高低排列。
在人群尾部能够俯瞰周围建筑群的落地玻璃窗边,艺术家常羽辰指向一栋紧邻美术馆的玻璃高层建筑中正在劳动的工人——原来这是属于时尚品牌,也是美术馆主要赞助方的JNBY的服装加工车间。这种体力劳动与时尚设计的并置出乎意料地呼应了常羽辰自己的手工服装品牌“使用价值”(Use Value,2016-),这是一系列用来套在日常服装之外的半透明拼布围裙或罩衫。然而,这个高层车间虽然精致且公开透明,但让人感觉不像是对手工艺的致敬,更像一种正能量的叙事:在这里,高科技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脱离劳动斗争的阴影而存在。
在美术馆隔壁的非营利机构想象力学实验室,一场名为“门敞开,窗锁紧”的群展刚开幕,22位艺术家的作品向两位已故艺术家和教育者黄小鹏和耿建翌致敬,其中黄小鹏的一件影像作品在一块平面显示屏上展示,下方摆放着一束鲜花。艺术家冯晨介绍说,在毕业展上将鲜花摆放在你爱慕的同侪的作品一旁,是杭州美院学生的一个悠久传统。在这里创造性地运用这一传统,感觉是对艺术教育的有心致意。
到了晚上,万圣节的扮装者们出现了,但当地政府就像《少数派报告》那样试图控制人群,以免重蹈去年上海万圣节的覆辙。
第二天,我搭了早班火车返回上海,希望能赶上在上海电影艺术中心放映的北京艺术家杨圆圆的纪录长片《女人世界》。在日益严格的政治环境下,这部影片是艺术家成功获得国内上映许可的罕见案例。影片的故事主线围绕美国的华人离散社群展开,这在此地算是个敏感话题,因此能获得龙标更令人惊讶了:影片讲述了已故风情舞者余金巧(Coby Yee)在92岁高龄时加入了华裔怀旧舞团“都板街舞团”,开始了在古巴和中国的巡回演出。在放映后的问答环节(与加布里埃尔·莱斯特在Vanguard画廊的开幕撞了,我本想参加,顺便跑一圈周边的其他活动),舞团成员给了观众们一个令人意外的建议:努力学习,让艺术就作为一种热情吧,不要作为一种职业(那时我真应该离开的)。
第二天,在Cc基金会的米内尔瓦·奎瓦斯(Minerva Cuevas)个展开幕上,我碰到艺术家谢帆在跟她聊天。两人在奎瓦斯的西南三星堆之旅中相识,当时这位墨西哥艺术家正在探索中美洲和中国神话图像之间的相似之处。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女人世界》中的一个场景:美籍华裔舞者们在古巴遇到了名伶何秋兰(Caridad Amaran)与一支粤剧团一起跳舞。谢帆在上海复兴公园附近经营一家餐厅,他正尝试将拉丁美洲和中国西南料理融合,于是两人立即预订了晚餐,继续交流。
今年上海艺术周的亮点无疑是李爽在Prada荣宅的个展,这也是她的首次亚洲个展。精心装修的空间,配上李爽闪烁的吊灯装置和DJ Hyph11E创作的音效,让人仿佛置身于《闪灵》的标志性舞厅中,感受鬼魅般的优雅氛围,而开幕派对本身才是最怪异的:似乎,上海艺术周的黄金时期自2016年鼎盛时期以来就进入假死状态了。(在派对上,维持这场幽灵学实验的潜规则是,不要提起那些已经退出舞台的机构的名字——比如UCCA Edge等等。)虽未明言,但这场展览从声音上反映了对这座城市夜店文化的伤感情绪,对逝去的2010年代的深情致敬。在那个时期,李爽的音乐同行们为这座城市的夜店场景做出了不少贡献,赢得了国际声誉。这个黄金时代因疫情的严格封锁而戛然而止,现场的关键人物四散而去,仅留下一场一度充满活力的文化运动的回声。
说点不那么沉重的,这次的ART021上有个令人惊喜的发现:Micki Meng的展位以米约翰·鲁贝托(Miljohn Ruperto)具有历史共鸣性的展览在混乱的展会中脱颖而出。35毫米胶片投影作品呈现了鲁贝托对菲律宾电影名伶伊莎贝尔·罗萨里奥·库珀(Isabel Rosario Cooper)的研究与致敬,给人一种清新的格格不入感,与周围的展会景观形成一种安静、沉思性的对立。
虽然这种热闹场面一度足以推动销售,但现在真正的藏家更青睐于宽敞的看展空间——这也反映了当下不景气时期的优先考量。这种情绪似乎与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的相对成功相符,该展会以博物馆级别的展示而闻名,至少在主场馆中是这样。但当我走到博览会的一个卫星会场时,我无意中发现了艺术家自营空间33ml offspace的展位,空间的创始人夏瀚和代占坤看起来显得有些沮丧。这是他们第二次参加艺博会,他们感觉这次被看似随意的展位所包围,因此空间的身份似乎被淡化了。
东亚艺术市场的引力似乎正逐渐向首尔转移,因此上海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位置。是的,新的发展仍在涌现。比如苏河皓司最近新开了一个场地,供私人基金会或画廊举办临时展览,这在今年6月西岸画廊建筑群突然被拆除之后显得确为必要。然而,在这个大动作不再流行的时代,临时展览也只是一种实用的生存策略。
作为菲利普·皮洛特(Philippe Pirotte)参与策展的香格纳群展“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的一部分,今年艺术周的表演亮点是麦拉蒂·苏若道默(Melati Suryodarmo)长达三小时的作品《断裂》(Fracture)。艺术家带领另外两名表演者(他们的脸被类似干枯海洋植物的纤维材料遮住)缓慢移动,他们时而唱出空灵的调子,时而像海洋生物一样爬行,循环往复,在这场马拉松式的表演过程中,每一次迭代的强度似乎都有所增加。虽然与外滩美术馆的“破浪”表演系列(包括本吉·拉和塔鲁瓦·哈维尼等艺术家)同时举行,《断裂》仍吸引了一小群专程从外滩远道赶来的观众,而且在演出结束后仍久久不愿散去,肯定了这场表演是这个乏善可陈的艺术周真正的救赎时刻。
文/ 陈玺安
译/ 冯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