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当前从北京前往台北的最佳方式，是在香港转机。清晨出发，直到灯火再度点亮，我们才重新呼吸到室外空气。飞机刚刚落地台北时，机舱里突然被一阵此起彼伏的警铃声充满，大家掏出手机盯着同一条信息：你所在的地区已有六米高的海浪，请尽快撤离。我把手机放进口袋，心想，如此大费周章地到来，没有什么能够让我撤离了。还好，此行除了连日捉摸不透的小雨之外，并未遭遇任何不便。
飞机上，同行的媒体记者情状惨淡地讨论着各自的经营，可以推知，这一趟不甚容易的台北之行是这行工作中所剩不多的快乐事。
已步入第三十二届的台北国际艺术博览会（ART TAIPEI）和刚举办第二届的台北艺术周共同构成了此次艺术事件，均由当地社团法人画廊协会发起与组织。ART TAIPEI照例在世贸中心举办，这座七层高的展览馆因应当地国际贸易交流需求而建，启用于1986年，此后便成为亚洲地区最活跃的展览场之一。目光越过白色临时展墙，可以看到棕褐色大理石面板包裹的环状走廊和扶梯，颇具年代感且令人安心。这是我第一次来台北，浮光掠影间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事物在此处没有被取代的焦虑，也不必被小心翼翼地供奉，它们老练地运作着。这是一座被使用得非常熟悉的城市。
今年参展的本土画廊略多于海外画廊，后者以韩国、日本和少数东南亚地区画廊为主。传统架上绘画、雕塑作品与潮流艺术分庭抗礼，映照了中文导览员和协会理事长共同提到的“二代”正顺理成章地进入市场的事实。展场间也不时可见传统工艺的当代表达，以及小型纸本绘画、摄影和装置作品。精力饱满的中文导览员并非官方培训的志愿者，而是一位颇有见解（也十分乐于展示）的艺术顾问。他毫不遮掩地忽略一些展位而强调另一些，与交易无关的激情分享透过耳机牢牢地抓住他的听众。此刻，我觉得刚刚收到的那张其乐融融的“名片”如果不至于被撕毁，至少也被漫不经心地丢到了身后。实际上，以我在艺术世界外围游荡的多年经验，凡是能真正聊上几句的人，没有几个愿意对艺术世界的种种规则表示服从。但艺术圈仍围绕原本的中轴旋转着，间中点缀着叛逆者的星光。
从2008年开始，文化部与艺博会共同推出“MIT新人推荐区”（Made In Taiwan），八位年轻艺术家在满满当当的展位中获得了相当宽裕的展示空间。展会另辟有录像艺术专区，并特别关注原住民艺术家、客家文化群体与女性创作者，公共教育区域也有小朋友乐在其中。理事长颇为自豪地表示，这些展位全部都获得了赞助。
以“触”（True）为主题的录像单元，展出了单慧乾、刘艾真、廖祈羽的作品。廖祈羽的作品区域前设置了老式照相馆式的布景，或许是因为舒服的座椅设置，我在人流中把其中一部30分钟的影像作品看完了。《梦桃》讲述了一个长大成人的男孩寻访自己已故的，曾是电影明星的母亲的故事。两个相对的屏幕中，画面虚实交错，不可靠的记忆、难以预料的生死以及触不可及的感情，通过手绘背景板和柔光镜头化为一曲怀旧歌谣。作品完成于2019年，能在这里看到一部前疫情时代的作品，我几乎有点感动。
第二天，画廊协会理事长陈菁萤参与了早餐会。她始终面带微笑，显示出特别的亲和力和接地气的行事风格，跟每一位记者都分享了名片。尽管记者们的兴趣集中在台湾各地藏家的不同收藏品味和出手风格等趣闻上，理事长也对此颇有心得，但她不忘强调希望ART TAIPEI能够进一步扩大国际影响力。艺术周即是这一愿望的切实行动。得益于协会的统筹，去年首届艺术周在画廊间一拍即合地诞生，但组织还相对松散；而今年，更多画廊在博览会奔忙期间仍分出精力做好空间内的展览。手册上分区列出了市内六十几家画廊，加上便捷的艺术巴士线路，确实令人生出一番循线游览的冲动。理事长尤其满意于原本不会走进画廊的人走进画廊的现象，她提到台北人喜欢舒适的室内活动，画廊可以成为新的目的地，艺术周的联动活动不仅有助于提升台北中产阶级的审美趣味，也能发掘新的藏家群体。我看着盘中精致的烘培面包，想着它与艺术之于生活的关系，大概并无二致。虽然最初吸引我关注艺术的绝不是这一层层诱人的酥皮，但它们或许确实在不知不觉间修改了我对艺术的体感。如今，我已越来越少地感受到皈依之初那种精神热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隆重的使命感：艺术必须存在，艺术必须扩张。
ART TAIPEI及合作团队的热情和细致令人动容。在她们的带领下，我们在宜人小雨中开启了画廊巡游。第一站是靓丽的敦化地段，此处有相隔不远的蓝骑士画廊和亚纪画廊。蓝骑士画廊正在展出瑞士艺术家西瑞·菲兹（Thierry Feuz）的美丽花卉绘画，的确赏心悦目，其中一幅专门委托创作的大画正在博览会上展出。亚纪画廊这次没有参加博览会，而是在展厅内精心策划了一场名为“艺术家伴侣·彼此为镜”的展览。白萱华（Mei-mei Berssenbrugge）和理查德·塔特尔（Richard Tuttle ）、谢景兰和赵无极等5组艺术家情侣的作品，在空间中彼此映照。展览不只是从成功与否的角度彰显耀眼光芒背后的景致，也显示出艺术在生命与感情中的内在生长与勾连的力量。
随后，我们参观了在金车文艺中心与大稻埕码头广场举办的“2025台北数位艺术节”。艺术节已经来到第二十届，这数字首先就让人感到恍惚。虽依附于台湾强大的科技产业背景，但在金车文艺中心所见的作品并不强调技术属性，更多是以影像为媒介的人文思考。以“层叠的海平线”为主题，馆内四位年轻的艺术家探讨边界、贸易与身份的话题。汤雅雯用伪纪录片的形式虚构了一个游历世界的海员形象，柬埔寨艺术家林·索科谦李纳（Lim Sokchanlina）为泰国捕鱼业中受虐待的劳工们在深海中读信，李键的《遗城》通过虚拟重建殖民时期香港的“维多利亚边界石”，探寻权力与个体记忆在历史中的演变，林汶泽更关注技术本身，思考算法时代人类身份的脆弱。
此后我们转到台北老城区，拜访了两位艺术家的工作室。苏孟鸿的两间工作室位于小巷密集的居民楼之间，飞机不时低低掠过头顶。他的作品看似介于传统工艺和抽象绘画之间，实际上是用丙烯颜料结合大漆工艺的步骤完成的。为了这一次开放工作室，他将其中一个工作空间改造成临时展馆，又在另一间完整展示工作过程——选图、制网、印刷、打磨，每一个环节都清清楚楚，十分适合参观者深入了解他的创作方式。
现年七十八岁的艺术家庄普应该算是台湾第一批当代艺术家。早年因为不喜欢压抑的社会氛围，他愤而远行西班牙，在接受了保守而扎实的绘画训练后回台，重新思考创作方向，此后很快成为台湾艺术领军人物。他在自己已经使用十年的、十分谦逊的工作室里接待了大家，带着长者特有的轻松幽默。1982年，他在台湾做了第一次展览，那时距离第一届台北当代艺术博览会还有11年。那一代艺术家与今日艺术家所面对的当然不是同一个世界。如今从事艺术越来越像实践一种平衡术，其中的佼佼者更需一种几乎矛盾的高超平衡力，要求整体之下的一些细小的肌肉群也必须随时保持在线。作为一个年逾三旬的艺博会，ART TAIPEI一定也知道，持续行走最需要强健的体魄。
返程路上，我意识到整趟行程中竟未听到“流量”、“打卡”之类的词汇，不知道这阵强风是尚未登陆还是永远不会到来。与此同时，我的随身包里多了一沓名片。悬浮于海洋上空之际，我想，对于什么是有用的，航线两端显然有着不同的理解。
文／ 陆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