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6月9日早晨6点,在3个小时睡眠之后,我和两位分别从上海和香港飞来的朋友踏上从厦门市区去南靖土楼的旅途。车子从厦门老市区经过,城市的一切都还未完全醒来,只有卖海鲜的早市呈现一片忙碌的景象,一股浓烈的海腥味从车窗外飘进来。颠簸车途最适合昏睡,等到再次睁开眼时,车子已经行驶在蜿蜒的山间公路上,望出去是满山遍野的绿色,郁郁葱葱地追随着我们,偶尔出现村庄的踪影,但又很快地消失在视野中。
8点出头,我们来到了土楼旅游中心,在停车场停下问路,有中年妇女上前来询问我们是否需要导游带领游览“四菜一汤”(这是福建人对世界遗产南靖田螺坑土楼群的昵称)。不过我们的目的地──田中村土楼,还在10公里开外的地方。南靖县现存的、包括作为旅游景点的土楼都还在为少数的当地人所居住,外地来的游客可以花一百块钱买门票进村参观,如需夜宿,便会在附近的农家院或者旅馆里过夜。我们这次的旅程却有点不一样──因为“土楼开放参观日”(Tulou Open House),我们这群来自不同国籍和不同教育背景的人(共30多人)得以在土楼里居住两个晚上甚至一周,近距离感受土楼生活。
当车子最后停在田中村土楼前面时,我们开始兴奋起来。以前看土楼的图片,往往被它们庞大的建筑外观所震撼,但绝对没有真的站在这圆形的土黄色建筑物前感受那么强烈。从外面看,土楼如一座厚实的碉堡,除了用于进出的大门之外,外墙上只有一些很小的窗口和“透气孔”(后来我们才得知这些“透气孔”是用于往外灌水,抵御外敌的火攻)。迈进门去,先是经过一个门廊,两旁的墙上还保留着黑板报,一些土楼的居民们正坐在板凳上聊天,看我们进门都热情地打招呼。土楼的天井里更是热闹,因为土楼开放日而从北京、上海、深圳等城市赶过来的年轻人们已经聚集在一起,数把大阳伞架起来,大圆桌摆出来,桌上放着福建农村里最为普遍的早饭:白粥、咸菜、粘玉米、茶叶蛋,边吃边聊,非常有集体生活的气氛。
说起“土楼开放参观日”的起源,得益于本次活动的主持方“土楼的朋友们(Friends of Tulou)”——由吴氏一家发起的家庭式非盈利机构。上世纪60年代,吴友好因为“上山下乡”潮而随家人从厦门来到了土楼,在此生活了很长时间,后来他移居美国,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多年后再次回到土楼,吴先生和家人面对土楼如今的困境──大部分人已经迁居到生活方便的现代住宅、只有一些老人留下来、而土楼也因长久闲置而日渐损毁,决定以承租的方式把它“过继”下来,成了代为“管理”土楼未来的人。继去年吴先生的夫人(同样也是建筑学者)带领一众外国学者来到土楼进行田野考察之后,这次的土楼开放日是一次更具实验性和互动性的尝试,吴先生的女儿吴遥遥(Dana Wu,耶鲁大学建筑系毕业生、Studio Yao Yao的创始人)就是本次土楼开放日的组织者之一。同为组织者的还有独立策展人高文雅(Samantha Culp,上海的新界工作室New Territories Studio)和都市实践研究部/都研团队(Urbanus Research Bureau/URB)。
早饭过后,吴先生和大家分享他曾在土楼生活的经历,他依然清晰记得自己来到土楼的日子,“1969年2月5日,2个家庭和9位单身的青年总共18名‘城里人’被送到了这里。当时这座土楼里住了100多号人,非常热闹。乡亲们从来没有见过‘城里人’,对我们充满了好奇,也非常友好,很渴望和我们交朋友,很热心地教我们干农活。”
土楼的环形建筑意味着住客之间没有隐私,但在当时却凝聚邻里感情,吴先生描述起以前土楼集体生活的有趣场景:“每天早上不需要闹钟,大早上的各种声响自然会把你唤醒,男人们站在楼上的茅房一边小解一边聊天。更不需要扩音器,有什么事只要站在天井中间大声喊一句,人就都召集起来。在那个年代,男女之间谈恋爱,由于害羞,总是一人坐在门外,一人坐在门里,中间隔着一道半开的门缝。”
随后,都研团队的付娜带着我们去乡间暴走。南方的湿润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气,厚厚的云层仿佛就压在远处的山尖上,云缝之间露出几线蔚蓝的天。我们沿着河顺流而下,左手是潺潺的河水,右手是山,山脚下是当地人开垦出来的农地,小块小块地分别种着不同的蔬果,有时会有大片墨绿色的茶林。途中经过几座小型的土楼,里外都因年月久了而显得残旧褪色,只有墙上和门上的春联还是鲜艳的红色。如今只有少量的老年人还住在土楼里,他们见到陌生来客都表现得很热情开心,更是衬托出土楼的寥落。顺着河一直走可以到南靖县城,远望过去都是整齐的小楼房。
折返回到田中村土楼时,正是午饭开餐时间,依旧是在天井里摆出大圆桌,每张桌上放着切好的盐水鸭和炒竹笋等菜肴。在这里,当然没有为你端饭送菜的服务员,土楼居民们用大铁锅煮的菜饭在硕大的铁锅里热气腾腾,我们每个人端着自己的碗,排着队盛汤盛饭,像是回到了大学时的集体生活。下午分别是北京的家作坊(HomeShop )和都研团队的presentation时间,以及一个针对土楼未来的小型研讨会。都研团队的成员们分享了他们在城市建筑、以创意介入城市规划方面所积累的研究成果,其中一个例子便是都市实践建筑事务所以传统土楼为蓝本所设计的“土楼公舍”。
为了这次土楼开放日,家作坊和高文雅一起策划了一周的留驻计划,家作坊的几个成员们提前来到土楼,结合他们预先的设想就地取材进行一系列的创作。他们希望能够从与土楼居民的接触和互动获得启发,最后在离开时也为土楼和它的居民们留下一点什么。比如,家作坊成员曲一箴利用当地的竹子做了数十只竹杯,邀请每个使用过竹杯的朋友都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姓名和来自何地,最后这些竹杯都会留在土楼为居民们日常使用。另一成员轶婧的作品《瞎编》也同样地利用了当地垂手可得的材料——铁架子、编织袋、竹子枝叶等,“有一天我看到一位老奶奶在编装鸡蛋的袋子,灵机一动,决定跟她学习这个编织技法,运用到椅子上。”轶婧在解释其中一把椅子时说。这些略显粗糙但很接地气的椅子最后都会留在土楼。对家作坊的成员们来说,与当地人的互动是最有意思的部分,比如当他们乐颠颠地把从外面拣到的旧家具搬回土楼时,却被土楼的居民们笑话,因为在乡下的迷信思维里,旧家具会带来厄运,家作坊的改造旧家具计划只能作罢。
下午4点多下起了雨,打乱了大家前往瀑布的计划。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天井光滑的石头上,石头缝之间的青苔变得更绿了。住在土楼的几个老奶奶坐在自家门前的鸡舍上看天(土楼的鸡舍是用木头坐成类似柜子的样子,放在一楼每户人家的门外),从土楼看出去的天是带着弧线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家作坊的何颖雅在作品《客土》把来自不同地方的泥土(福建田中、北京宋庄、东北盘锦和湖北武汉)放在一起,将她从一名日本师傅学到的搓泥球技巧教给大家,邀请大家坐下来,花4个小时的时间来搓出一枚光亮的泥球。 搓泥球这看似小孩子的玩戏儿,其实需要很多的耐心,搓的过程如同经历一次静修。我们坐在屋檐下搓泥球,调皮的小男孩时不时过来打岔。其他人也分拨地散落在土楼的各处,享用着这个闲适的夏雨午后。直到晚饭时间前,雨才终于停了,太阳回光返照似地将光线散满天井,有位大叔抱来了好多自家种的木瓜,洗净切好请我们吃,不由地想到,50年前当吴先生和其他“城里人”来到土楼时,所感受到的热情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夜色降临加上停电,土楼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手电筒的点点光亮,不过丝毫不减热闹,可能也是因为有我们的到来,几位阿姨组了临时演艺团,在土楼的祠堂前面各种吹拉弹唱,乡土气息十分浓厚。附近的一些乡亲们听说今晚在土楼有话剧演出,都纷纷地跑来看热闹。在话剧上演之前,家作坊成员搞的Dust Bar率先摸黑“开张”,每个人都可以从这个临时酒吧里领到一个由家作坊成员曲一箴用竹子做成的“酒杯”,然后排队领酒喝。而在“吧台”后面,家作坊的成员王尘尘、西班牙艺术家Pilar Escuder和《艺术世界》杂志的张小船则借着小灯微弱的光,调制用当地的米酒和新鲜荔枝为主要原料的“土楼特饮”。我们捧着凉沁沁的竹杯,喝着香醇的米酒,在黑暗中走来走去。
恢复供电之后,众人期待的重头戏终于登场。Rusticated Youth Project用短短几天时间编排出名为《Down To The Earth》的多媒体短剧,Michael Leibenluft和Chris Adams领头临时组建起了一个小团队,利用土楼里有限的资源,加上从厦门借来的投影仪和乐器,用中英文穿插的话剧形式结合现场音乐演奏,讲述当年被送来“上山下乡”的青年人的故事。黑暗中,演员们的朗诵和大提琴低回的乐声在环形的土楼里回响,投影在大幅白布上的一张张黑白照片很有感染力。
11点半,热闹了一整天的土楼终于恢复安宁。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在将睡未睡之间用耳朵分辨来自各处细微的声响:后山树林被风吹动的沙沙声、蚊子盘旋而过的嗡嗡声、有人上楼踩着木头楼梯发出的吱吱声……这是我们平日在熙攘都市中鲜少得以体会的安宁。这次“土楼开放参观日”对我们来说,是一次新鲜而又并非流于表面的体验,让我们对土楼如今的尴尬境况有更深刻的体会,也引起了我们更多的思考。而站在另一个角度,无论从学术讨论到艺术家的介入性作品,甚至连我们作为普通参与者和土楼以及当地居民之间的互动,都为土楼留下了一点东西——是一些实际的物件,是一点微小的改变,是一种特别的回忆。
文/ 全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