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怎么样?”
“哦,那个烧掉的画的展览太棒了,我从来没看过这种展览。你知道这些作品上保险了没有?”
“好像运输公司没有正式上保险。”
“那可麻烦了。艺术家肯定很心疼。”
“是吗?我看他们都还挺开心的。你干吗不去直接问问他们?”——不怀好意的提议,生面孔的外国人在这种场合总是显得傻乎乎并且激发起人调戏他们的兴趣,眼神越真挚,心理越邪恶。尤其今天的这场烧烤派对,比北京艺术圈以往的任何活动都更具本土特色,除了眼前这位晃来晃去的外国友人,没什么能跟洋气沾上半点关系,从饮食到服饰,从长相到气质,约莫也是因为汪建伟老师没有出场。
“哦,我知道艺术圈的游戏规则,我不会去让别人尴尬的。”
尴尬?环顾四周,几位艺术家要么在吃烤串,要么在等着吃烤串,要么忙于喝酒聊天和挤兑陈文波,万一这位穿着花衬衫戴着编织草帽的老外果真上前搭讪打探一二,那倒真是大有可能导致一个尴尬的局面——只是这尴尬是他的,不是那些刚刚损失了作品的艺术家,几个人打趣说原弓觉得很遗憾,因为自己作品包装太专业,一件也没烧毁。到了这个时间点,上午的拍卖结果已经盖过了几日前的新闻,变成了更新的新闻和更刺激的事件。而在“上湖流动美术馆”这个风格杂糅、身份可疑的远郊一角,炎炎夏夜,傍着人工湖和烧烤摊,手忙脚乱抢肉吃的情况之下,简直无法拿任何一个人的话当真——邱志杰说自己卖作品的本事超过任何一家画廊,京杭两地艺术家都在造谣说他常年不在本地,有他在,别人的作品只能滞销,这让人想起不知谁悄声一句邱老师现在都用微信卖作品的传言,听来十分摩登商务。不似展览开幕,艺术圈常见的面孔并不多,大概拼作一桌,更多是些身份、家底难以目测的中老年男子,逡巡、祝酒,一桌人站起了又坐下,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在跟何人碰杯,这群人像被封闭在了一个孤岛之上,与外界缺乏短兵相接的联系,但我们也不无道理地如此猜想——在这个“孤岛”之外,更多的人心系此地,它就像是一片驱之不散的烟雾,刚撩拨开又聚拢在眼前;哪怕抱定了袖手旁观冷眼以待的心情,也经不住旁边有热心人不停播报微博消息,再激起一轮喧嚣。而这一对矛盾,贯穿了整个事件始终。
时间还是回到数日前,元亨利贞拍卖公司拍卖作品着火的消息像着了火一样迅速蔓延,牵扯到的名字包括了沈其斌、徐震、邱志杰、汪建伟、金锋和原弓。无论沈其斌的“当代艺术3.0”之说还是他给这几位艺术家赠送的“8G艺术家”头衔,都已酝酿数月并且人尽皆知众说纷纭。7月25日,一大早收到短信,转发的消息,后边紧跟了一句“你觉得是真的吗?”——“真的假的?”“不会是假的吧?”“难道是真的?”这些带问号的句子都算是善良人的客气,还对自己所存在的这个世界抱有一些犹疑;鄙夷不屑是更普遍的态度,断言这是一场“手段低级的炒作”,已然对自己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信任;当然还有分析作品不可能烧成现今状况的技术帖,显示出一些艺术家对于燃烧作品这种事颇有心得。发言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再搭配上徐震和原弓在上海驶往北京“救火”的列车上诡异的笑容,这事件越发扑朔迷离,只是众人只不过做口舌之争,谁也不会去扮演福尔摩斯探案,于是故事已经远离了事发现场(前提是我们承认事发现场果真存在),转入由话语搭建起的“虚构”——社会新闻变成了艺术新闻,而这不过是个序幕——从7.25到7.28,三天时间,任由你猜猜猜,骂骂骂,转转转,当事人的不活跃说不好是阴谋诡计还是反阴谋诡计,但无论如何都是战略部署。
7月28日上午十点钟的亮马河饭店,几位8G艺术家悉数到场,表情并不沉痛,只是困,倒是总策划人沈其斌面色凝重,如同悼念。当然这些也都可以是表演,取决于你坐在观众席的第几排观看。演技如何?就我们经年累月观赏谍战片训练出的眼光——假作真时真亦假,仍是无解。楼上搞拍卖,楼下办婚礼,红色是主色调,非常中国特色,非常无法谈及格调。中国有钱人的着装风格又一向暧昧——POLO衫和中式风也可以属于无钱有闲的阶层。哪些是买家,哪些是看热闹的,甚至哪些是一大早从宋庄赶来的,一时难以分辨。
沈其斌上午名为《当代艺术:中国进行时!》的演讲此前已在杭州发生过一次,这次内容大同小异,只是前边多出来一个火灾的“前缀”,把“7.25大火”与“星星美展”和“85新潮”相提并论,称其为“历史性事件”,更有几个宏大的形容词掺杂其间,听得人如坐针毡。无论本土资本还新系统,愿景还是私利?手段高明还是低劣?所有前因后果、旁枝错节拧在一起,让人感觉眼前一片浑水波涛汹涌。
几位8G艺术家里,旁观者又根据身份、历史、学术位置和价格等等自有分类,有人自然融入理所当然,有人似乎在支取此前的声名地位做一番不知结果的冒险——如若不是因为这个,也难如此牵动人心——你怎敢说这是纯粹的金钱交易和娱乐事件,如果连中国最难懂的、美术院校学生拿来做博士论文的艺术家吴山专老师也出现在了现场?钱太抽象,可以事不关己,谁、什么跟钱扯上了关系,这才是引发情绪的触点。事件主要参与者之一的徐震一贯解释无多,称“方法即内容”,结果呢?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马克思曾说“方法和结果在同等程度上属于真理”,实际情况是你现在也实在逼问不出个什么,即便说了,也只是话语,照例让人将信将疑。一边是不多说,一边是说得热烈——有人倾情表达了自己的厌恶和唾弃,有人不屑一顾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屑一顾,总是乱相,一如既往。
拍卖现场既刺激又无聊,举牌速度飞快,看不清买家,只听得数字。其实心中暗暗盼着开场的无底价拍卖、新水墨等等快点结束,8G才是重点。装置到底能卖到多贵?本土买家到底能出多少?350万,750万,980万,这些夸张的数字伴随掌声在拍卖现场产生,旋即流通于微博。
究竟真的还是假的?你怕是永远无从得知,就如同无论980万里有多少跑进徐震口袋,它也不会是你的。歌德说,行动的人没有良知,良知属于旁观者。在我们浮动的、捉摸不定的当代生活里,再确切一些,在我们错乱的中国当代生活里,“良知”如烫手山芋,不好处理,而“行动”既备受推崇又惨遭诟病。即便在艺术圈这个小到可怜的圈子里,无所适从之中,一个个事件连续不断地提出问题,而选择则似乎可以无限拖延悬置;时间显得既飞速又缓慢;既没有日常生活,又只有日常生活;永远一边有人在赤裸裸地谈生意,仿佛艺术已经不再重要,一边有人在悠闲地开会谈机构批判,仿佛钱从来不是个问题。谁在更积极地参与当代生活?谁与当代生活沆瀣一气?是要做破坏之徒还是无为而为脚踏无地?哪个更高尚,哪个更激进,哪个更建设性?还是抱做一团一同堕入了人类命运的无底深渊?或者最后对个人而言竟不是个漩涡般的政治问题或七零八落的道德问题,而是个浮于表面的审美问题——着最闪的衫扮十分感慨,只看最浮夸的表演——实在熬不过开会的困劲儿。
文/ 郭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