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我是电影导演,在美术馆一样是个电影导演,我的专业是电影”,尽管在访谈里,蔡明亮依旧强调着自己作为电影人的身份,但如今的他显然已不仅限于此:这位“卢浮宫首次入藏电影艺术家”,以参展艺术家和策展人的双重身份在大陆举办了首次个展“来美术馆郊游:蔡明亮大展”。在一连三场的“深夜讲堂”、纪录片放映和交流活动的预热后,大展于17日晚在广东时代美术馆开幕。
时代美术馆栖身于广州市北一栋高层公寓楼内,周边是新兴的高档楼盘和城郊打工阶层小餐馆的混搭。赶上周五晚高峰堵车,到达“郊游”目的地时已临近开幕,一楼电梯间挤着不少文艺青年模样的年轻人——虽然是所谓的媒体预览专场,但馆方从6月份便已开启“预售票抽奖”活动,奖品之一便是受邀参与开幕当天的活动。从他们夹杂着粤语和普通话的聊天中我才得知,自己已错过了开幕前的好戏:蔡导带领创作团队和美术馆工作人员举办了一场祭拜仪式——切猪头,燃香,为展览题字。当这些在电影开机仪式中会出现的传统活动被置入美术馆语境下,似乎也成为了一场与展览理念“来美术馆看电影”相呼应的开幕现场行为表演。
直梯升至美术馆所在的十九层。随着人流步入展厅,空间内屋顶和两侧墙壁覆盖着层层叠叠的褶皱道林纸,狭长的空间被纸张的黑、白两种色调分界:由黑灰基调纸张构建出的小“洞穴”用以放映曾获得2013年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的长片《郊游》,而白色部分(及东西小展厅)则包含一组投影——一些最终未被影片使用或仅部分被使用的原始单镜头影像。据与导演长期合作、担任本次展览设计的阿天(李天爵)介绍,在与蔡导的合作中,自己每次都会对材料给出若干种提议,而蔡导却总在不断质疑和推翻它们的过程中建立新的更为个人的方案。本次展览沿用了蔡导在舞台剧《玄奘》中使用过的“纸”的概念。在布展的十天里,阿天每天会带领约二十位布展志愿者(其中最年轻的只有17岁并专程从外地赶来)重复对纸张进行揉皱、展开、再揉皱的操作,最终将超过15000张80x120cm纸张贴于墙面,形成了观众眼前所见的效果。
在有着“山石嶙峋”之感的洞穴内,地面上放置着一个个圆形高丽菜图案的坐垫——在这部以流浪、寄居状态的小康一家为焦点的影片里,每日在大卖场闲逛试吃食物的小女儿曾抱回一颗高丽菜,对父亲小康说想抱着它入睡。而此刻,这一标示着城市庶民身份的意象却作为展览衍生品被观众坐在了屁股下。
八点过五分,洞穴展厅已被挤满。这时屏幕上亮起了影片《郊游》的结尾镜头:废墟中,小康背对镜头盯着墙上涂鸦的石头“风景”发呆。在近十分钟长的蔡明亮风格的长镜头中,展厅空间向画面内的废墟延展,荧幕里的“石”墙与展厅四壁的纸质岩石质感形成互文,在感官上模糊着不同空间与介质间的间距。原本兴奋且窃窃私语的观众最终在被镜头“拉长”了的时间维度中渐渐安静。
连结在片尾镜头末的杀青镜头中,影片演职人员纷纷从摄影机背后走到镜前,面对镜头,像是在和展览现场观众打招呼。此刻,已悄悄来到展厅前侧的蔡明亮亲自关小音量,在观众的掌声中走上台。蔡导一袭黑衣加黑色人字拖,一对宽厚耳垂和圆润的眼部轮廓格外显眼,每说一句话右手便在半空中滑出一个圆弧再附上习惯性的笑声,而一旁的李康生则用手拖着脸,如电影中一般沉默寡言。
在短暂地介绍了自己与广州的渊源(父母同为广东人;与父亲的最后一面也在此地)、展览理念和实施过程后,蔡导将话题转向了门票——本次展览采取正价票50元、预售票40元的售票方式,蔡导与馆方在随后的环节中现场为预售票抽奖活动中奖的30位到场观众颁奖。这一售票模式对于时代美术馆来说是第一次,对于国内美术馆来说也非寻常,它似乎更加贴近大众文化中对电影的消费习惯。直至开幕当天,馆方已售出约1000张展览预售票,尽管在导演的调侃中这一数字相比于电影票房连零头都算不上,但对美术馆来说也算是惊喜。
导览过程中,大家都成为了蔡明亮的听众,围拢着听他讲解每一件作品。“这是一场有关时间的展览”,蔡导希望“来到美术馆,大家可以坐着看电影,躺着看,想看多久看多久。”满墙纸张呈现出的褶皱质感如时间之沟壑,投影在其上的——无论是晃动的树影、或是李康生静态的脸——都在与此特殊质感的重叠中勾起了观者观看的欲望。也许在当今的艺术语境中,这种对于材料的使用和对观看方式的思考似乎略显单薄——不过是对影院的大众观影模式提出了些许表面上的转化。不过,蔡明亮也表示,自己并非影像艺术家,而“只是在寻找另一条通路,让电影有更多的可能”。当晚到场的一些本地艺术家对展览表示出理解——“挺有意思,思考的角度和我们不同”,艺术家李景湖如是说。的确,在开幕仪式前后,参与者间或许少了一些对更为严肃议题的讨论,在这样一个不同于以往经验中艺术圈的展览开幕上,也并没有惯例中社交性的寒暄和客套。以某种或好或坏的方式,蔡导成功地让参与者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展览”本身与作者身上(导演与男主角)。至此,另一个有时被忽视的甚至被认为答案理所当然的问题似乎可以被重新提出——一个展览服务的对象到底是谁?某个存在于抽象中的价值标准及承载它的一套系统,还是一些具体的活生生的也许对艺术理解并不充分的爱好/崇拜者?
导览结束,“洞穴”厅内放映着《郊游》长片,媒体和嘉宾已部分离场,蔡导坐在距离展厅入口不远处为粉丝签名合影,不少志愿者仍兴奋地徘徊于展厅,不时讲述其个人的参与过程,难掩对蔡导本人的崇拜和赞美。当然,还有一小部分观众真的留下来看完了两个多小时的影片,蔡导友人、香港设计师又一山人(黄炳培)直至近零点放映结束后才离场。
开幕结束后展览正式对外开放的第一日,我刚好赶上了展览系列活动中最后一场“深夜讲堂”。这次,黑色放映厅被“郊游”的人们挤得更满。或许是因为蔡导在活动前刚刚得知自己凭借短片《无无眠》获得台北电影节最佳导演奖的喜讯,当晚他与观众的互动更为放松,现场气氛更加热烈。无疑,蔡导为美术馆聚拢了更多的人气,或许还能为美术馆培养出一批新的观众。尽管少了质疑少了批判,不过电影院人太多,片子太烂,还是来美术馆度个周末吧。在唱毕一首老歌后,蔡导问观众:“如果有天我开演唱会,你们会买票吗?”虽是玩笑,但每一场“郊游”不都是同样的心情,换了个地。
文/ 钟若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