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开学第二天,上海还是夏天的样子,闷热,雾霾回归。赶到人民广场搭大巴前往朱家角,背着大包小包刚从北京赶来的中国艺术交流(China Residencies)的联合创始人Kira Simon-Kennedy气喘吁吁地坐在了我旁边。一路上,除了无奈看着拥堵车流,与不小心听到坐在后面的诸多媒体友人的口述八卦外,我们读着Kira从包里掏出来的几期《流泥》(concrete flux,一本以中国超速发展的城市空间为主线的多媒体、跨学科电子刊物,杂志创办人之一凌明也是此次“奇点”展览的参展艺术家)打发时间。到达证大朱家角艺术馆时,这幢飞檐红木的典型水乡小楼已门庭若市。步入天井,二楼廊道上李龙雨(Yongwoo Lee)和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Hans-Ulrich Obrist,下称小汉斯)正朝着涌进来的人群微笑。
迈入一楼展厅,踏上亚历山卓·巴瓦(Alessandro Bava)的数码打印地毯《超级表面》,图案是计算机生成的流动状暗红色纹路,既像波涛,又像干裂的地面。周边的主视觉以2116和“奇点”为关键词,前者指向“上海种子”(Shanghai Project)对百年之后22世纪的发问,后者是在朱家角这一展览及其公开征集项目的名称。在此展出的23位艺术家中,有11位来自小汉斯与西蒙·卡斯泰(Simon Castets)联合创建的长期国际研究计划89plus(可译为“后八九”),该项目以公开招募的形式网罗全球出生于1989年以后的创意人士(而非仅针对职业艺术家),自2012年创立至今已收集了7000余人的档案。前言墙上提供了一个数据:后八九人群占中国总人口的15%;而据新闻稿称,此次奇点收到的300余位申请人中,职业按比例高低排序依次为:艺术家、 新媒体(录像、电影等)、 建筑师和作家、音乐/声音和策展人,以及计算机科学、全球中国研究、艺术研究者、摄影师。
转身碰到了奇点的评委之一、新媒体艺术家aaajiao(徐文恺),他也是“上海种子”的参展艺术家,不过他的参展作品要等明年四月第二期展览时才能看到。刚想和他一起看看作品,就被志愿者赶上楼旁听开幕式。楼梯也是典型的江南木楼梯,踩上去吱嘎作响。二楼回廊中间是个露天庭园,周边坐满了媒体、艺术家和嘉宾,认出了几位第二天会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出席国际双年展协会(IBA)论坛的发言嘉宾,包括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佳亚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伊斯坦布尔双年展总监比格·欧列(Bige Örer)、蒙特利尔双年展执行与艺术总监西尔维·福汀(Sylvie Fortin)等。这些外国面孔看来都对这水乡风情感到新鲜而欣喜。除了李龙雨和小汉斯作为上海种子联合艺术总监永远站在焦点之中,卡斯泰健康的小麦肤色和修长健美的身形亦惹来了现场不少迷妹的花痴目光,冗长的开幕讲话被颜值和气温融化。
讲话之后是三场表演,先是周恺朗诵文字创作《时间的皱纹》(名称取自法国诗人皮埃尔•勒韦迪1916年的同名诗歌),后是王梓携其团队带来的声音和行为表演《解勾闌祭》,到了后半段,由于实在消受不住刺耳的合成器噪音,我转到后厢房的展厅,没想到89plus的策划团队也在此处,除了小汉斯和卡斯泰,还有出生于八九年的89plus研究部总监凯瑟琳•迪诺休斯(Katherine Dionysius)。他们热情地提示我搜寻散落在整栋建筑中墙面上的玻璃贴纸:“那是艺术家布鲁诺•朱(Bruno Zhu)的《病毒镜子》,就好像是来自异次元的时空气泡镶嵌在我们的展览中。”房间里的另两位观众正戴着VR眼镜体验黄乐玮的影像作品《回不去的弄堂》,兀自漫游于上海海宁路一片被拆除的老石库门。当我回到人群中时,大家正挤往旁边的一个房间观看第三场表演:罗苇携四位女性合作者的现场演说《请告诉我,你应如何运转》。这个房间用于表演的角落被布置成书房,一张工作桌上散落着文具,四名演说者轮换坐到最前面的椅子上,以整体冷淡的气氛表达着对自我和社会的情绪与认知。
回到楼下,距返沪巴士发车还有半小时,我在专门展示影像作品的一个黑屋子里看了会儿菲利普•提米奇(Philipp Timischi)的静帧快剪视频《真正的股票-洛杉矶》,衡山合集的策划副总监丁宁将之评价为“令人头晕的拼贴风格广告”。投影屏幕对面的墙上挂了一排形形色色的显示器,无一例外都在播放等待网络连接的进度条画面,这是来自中国美术学院的黄晶莹的作品《缝隙》。走到隔壁展厅,黄晶莹的校友冯冰伊编织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图文时空,作品题目“CLITCHE”合并了glitch(故障)与cliché(陈词滥调)。临走,艺术家胡伟向我们介绍了他的影像作品《硬世界,软世界》,人的身体、机器、运转着的城市空间、数码图景在艺术家的旁白中铺陈开来,让我终于在喧闹的开幕后有了片刻的安静,思考起展览主题“奇点”及其概念。“奇点”作为一种数字理论,在天文学、数学、物理学中均有对应概念,其主张我们处在心智数字化的边缘,心智将会被传送到电脑,在电脑中我们可以长生不老——支持这种想法的人中就包括谷歌技术总监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在年轻一代创意工作者的作品中,我们没有看到末世论、科幻小说以及特别明确的对未来的展望,我们看到的是媒介语言上的一些探索,与科技、互联网、生态与资源等当代议题相关的讨论,以及较为明确的个人发声。
跨出门庭买一杯鲜榨石榴汁,天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这场票价20元的展览除了开幕时的这首批观众外,会在展期间如何与朱家角的居民与游客对话?我感到好奇。朱家角的小桥流水与柴米油盐的市井生活,似乎恰是展览中所呈现的世界的另一面,两者于对方而言都似乎处于某真空之中。与公众的交流问题,在“上海种子”的主项目中得到了放大,甚至是李龙雨突破双年展模式的关键步骤。展览的官方微信号已连续几天发出倒计时图片,藤本壮介设计的白色脚手架建筑令人期待,透明结构暗示了其对于激发公众参与的愿景。这座高23米、长76米的露天玻璃房兼容了展厅、咖啡厅、多功能演讲厅,取名为《远景之丘》,一方面因其绵延的建筑结构远观宛如一片数字化的山丘,另一方面则是对主赞助商远景能源的鸣谢。身为由证大集团资助的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的馆长,自2015年中到任以来,李龙雨就一直身兼两职,一手是运营多年、或多或少存在某些缺陷的美术馆,一手是从零开始做“上海种子”。资金是项目初期最大的挑战,而找到远景能源这样着眼未来能源的公司,看似完美地与2116的主题契合——远景能源CEO张雷的中宣部“中国梦”创业先进典型的身份,大概也让这个项目不可能政治不正确。
9月4日早上六点多起床,七点多赶到卓美亚酒店待命采访小汉斯,恰巧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长田霏宇从身边闪过,然后眼见小汉斯与记者聊完起身去赶赴和他的早餐会。我倒不介意多等一会儿,坐在旁边和实习生聊八卦(我问她小汉斯是不是还在用他知名的每隔几小时睡20分钟的方法保持与全球无时差同步工作的状态,结果答案是如今他一天也能睡上六七个小时,而让他安心入睡的保障是在他睡觉时,一名助理在做他睡觉时应该完成的工作。)隔了一会儿他满脸笑容、神采奕奕地穿着蓝西装、白衬衫朝我走来。他讲的大多数内容并不陌生,几乎在他与侯瀚如的通信集《策展的挑战》中都有触及。他也又一次引用了他最喜爱的锡德里克•普莱斯(Cedric Price)的名言:“艺术是催化磁铁(art as catalystic magnet)。”
当问及《远景之丘》与藤本壮介2013年为蛇形画廊夏季宫(Summer Palace)所做设计之间的关联时,他讲了一个故事,大意就是一个载他的出租车司机说自己的女儿误打误撞跑进了藤本的夏季宫,然后就宣布自己长大之后要做一名建筑师。“所以更多时候,艺术提供一种可能性,而非强加(imposing);是一种居间(limbo)的状态,一种渗透(infiltration)。它能够以自由的形式生长,而不像其他行业那么标准化;也不是说艺术完全没有标准,我们有典型的画廊展、博物馆展、双年展、艺博会,而上海种子更像一次开放的邀请。我在接受李龙雨的邀请担任上海种子的联合艺术总监后,也非常同意它必须要区别于双年展。”这时我心中升起了一个疑惑:身为国际双年展协会主席,李龙雨却一再强调“上海种子”要打破双年展模式——在9月3日的IBA论坛上,作为上海双年展的主办方,PSA策展人项丽萍还感谢了李龙雨为将上双纳入国际双年展协会所做的努力。就像如今许多博物馆宣称要打破博物馆模式一样,在试图刷新某种机制时,似乎为概念取一个新名字变成了一种时髦,好像这能为讨论原本的对象提供一种新的语汇。“上海已经有了上海双年展,上海有一个双年展就够了。”小汉斯把我从疑惑中叫醒,话题又回到了上海。
20年前的1996年,小汉斯初访上海,当时上海只有一个还位于波特曼酒店走廊里的香格纳画廊。如今,上海具有2500万人口,是一座令人激动的新兴全球艺术中心城市。“这次我们的展览和活动走出博物馆墙外,转向公共空间与街道,包括我们在世纪公园的乡土田园区与刘毅合作的儿童营地‘种子星球’,以及利亚姆•吉利克(Liam Gillick)题为‘上海施莱默’的自拍雕塑,都在为公众提供一种自由的聚集形式,是一种脱离预设剧本的形式。让人们在出乎意料的空间偶遇艺术,这一直都是我想做的,正如我策划的第一个展览就是在厨房里!”
采访结束后,穿过矶崎新灰色的巨大洞穴走出户外,迎面即是蓝天白云阳光下点缀着立体绿植的透明“森林”(藤本壮介语)。真正步入空间,便切身体会到这是一座内与外、开放与亲密相互调和的诚实建筑。尽管施工质量粗糙,然而借当天论坛第三场“根基研究员”(Root Researcher)主持人施瀚涛的话,他将这种“half-done”(做到一半)视为中国当代艺术乃至政治经济环境的一种隐喻。
100年到底有多长?在人类历史中,每百年的变化速度显然是在递增。“上海种子”的雄心壮志是邀请多领域的专家汇聚一堂共同探讨人类未来的100年,将公众带入项目营造的公共文化氛围之中,而跨学科、可持续依然是高频词汇。参与开幕当天三场论坛的嘉宾除了主办方,还有来自科学、社会学、政治、哲学各领域的学者,而中国与上海则作为这场有关人类未来发展讨论的对象(或边界)。回到关于公众的界定上,在这张作为官方资料的“报纸”上,除了以诺亚·谢尔登(Noah Sheldon)的《远东百老汇》系列人像摄影表现上海人群显得太过典型的“西方视角”外,有趣的地方在于收录了对六类人的随访,包括社会学研究人员、艺术从业者、学生、电影发行人、教育工作者等,问题包括:艺术应该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如何在上海体验艺术?等等。其中电影发行人认为艺术应该“承担更多社会责任,发现更多社会问题”——这与“上海种子”的策划团队不谋而合,不过要真正做到,除了李龙雨将上海种子定位为“多学科的知识平台”之外,更需要小汉斯口中的“本土加全球的研究”。
上海种子的根基研究员来自五个相关领域:视觉艺术,建筑、设计与传媒,表演、动态影像与声音,人文学科与社会学科,科学、技术与生态。论坛中,小汉斯抛出了灭绝的风险这一问题,并邀请在场嘉宾作答。其中,Kevin Slavin提到了现代医学中抗生素的滥用以及培育人体微生物环境的生物多样性的重要性,甚至讲到了无土栽培与对抗饥饿的前景。研究员们还谈及了当代生活面临的诸多挑战,比如生态危机,自然环境破坏,数据会被如何利用以及因此导致的透明化牵扯到怎样的伦理争议等等。种子作为一种生长的概念或意向,奥托邦戈•恩坎加(Otobong Nkanga)将之同城市与居民、土地与农民的关系相类比,让人联想到艺术家徐坦同样探讨土地与生态问题的参与式创作。
和报纸一起发给我的九月月历中,收录了上海种子后续的更多活动,包括与儿童教育机构、家庭农场、图书馆、季风书园(未来快闪图书馆)、禾邻社等合作的各类公共项目,亦包括同“城市行走专家”合作的“变化中的魔都——城市漫步计划”等形式松散的项目,89plus还找了策展人、评论人张涵露策划配套的公共项目。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论坛与活动,让那些研究并决策如何应对关乎人类生存挑战的人们更多进入到公众视野中,虽然这种“进入”或许仍旧不够“大众”;另外,提供对话与面对面交流的好处是让人意识到:你我同样可以参与研究、讨论甚至决策的过程——致力于更好的生活并非只是政府的事,所谓的社会责任其实与所有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开幕当晚,这些宣言被举着酒杯享受凉爽夏末之夜的人们暂时抛诸脑后。小说《X世代》作者、巴黎谷歌文化学院驻地艺术家道格拉斯·柯普兰(Douglas Coupland)的《22世纪的标语》系列被做成双语霓虹灯点亮了远景之丘,“做任何一代人都挺尴尬的”(BEING A MEMBER OF A GENERATION IS EMBARRASSING)这样的话相对“远景”、2116、“奇点”而言显得更悠然自得。在接下来的大半年,上海种子及其背后的喜玛拉雅美术馆将继续执行上述活动,并筹备明年四月开幕的“真的”大展。而在此次展览中,我最期待的一件作品却因空间修整未能在开幕时展出,那就是陈星汉(Jenova Chen)发行于2012年的PSN游戏《风之旅人》(Journey)。网上有玩家称其为一场成功的社会学实验,引出人性的相互关怀以及温暖柔软的美好——有机会前往参观的朋友务必不要错过这款游戏。
祝回到2116愉快。
文/ 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