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 FILM & VIDEO
“生命所需,惟对于现世之光影疯狂而已。以生命本身,从阳光雨露而来,即如火焰,有热有光。” ——沈从文
11月底,法国著名实验电影人菲利普•考特(Philippe Cote)过世,一颗虚弱的心脏结束了他51岁的生命。从1998年开始实验电影的创作,到2015年的最后一个项目《水影》(Aquatic Shadows),考特在17年中一共创作了二十余部作品。早期受到布拉哈奇(Stan Brakhage)的启迪,在胶片上创作无镜头的涂绘电影,后来的创作,也是他作品的主体,则是以纪录素材为本的诗性先锋和带有人类志色彩的旅行游记。考特的作品长度从7分钟到48分钟不等,绝大多数使用超8和16毫米胶片拍摄,手工艺的创作方法朴实无华。一个人和他的相机,从欧亚大陆到美洲,从旅行调研到胶片冲印,自给自足赋予了考特对于创作过程的全部掌控。论及实验电影和实验电影人的艺术身份,探寻者必须走向电影机器最初始的智慧和电影艺术最终极的边缘,其中“初始”与“终极”所指向的,自然涵括了那个再造影像宇宙的表情和思想,同时,它又何尝不意味着一种孤独的生产方法和生活方式。考特所代表的创作模式没有勃勃的艺术雄心,自主地选择留守于它谦卑的角落,然而,如果我们抹去电影工业所衍生出的诸多标准与期待,将电影还原为一种以人为轴心的艺术实践,这样的创作却是电影和电影史的重要组成。
在17年的过程里,考特的创作经历了几个阶段,不同阶段间相互影响、交叉盘错,同一阶段内的作品也彼此发生着重复、演变、和对立。早期的作品是游弋在抽象边界的抒情诗。在《溶解》(Dissolution, 2001)、《苍穹》(Ether, 2003)与《沉积物》(Sédiments, 2004) 中,考特将大量的影像——海水、天空、树木——以十分密集的方式融化为流动的光影,不给肉眼什么具体的形状和稳固的轮廓让它依赖,大自然的材质在液化的影像中变成光的幽灵。这些作品中色彩与光影的抽象表现主义继承了他最早的涂绘电影《浮现I & II》(Emergences I & II, 1999-2004)中波洛克式的即兴与无意识。之后的《人影》(Figure, 2004) 和《折痕》(Repli, 2005)中,考特把自己的身体作为基本素材,让它在变速后的影像中被放大、肢解。电影让考特着迷之处并非其再现的功能,而是运动所赋予这一时间艺术的演绎机制,这一倾向也自然而然地使得考特在爱普斯坦(Jean Epstein)的“影灵”(photogénie)和高度个人化的布列塔尼电影中找到了极大的回声和认同。
2006年,考特在法国实验电影杂志《爆炸》上所作的一次问答中说:“我的电影和当代实验电影没有什么共鸣。” 的确,在他同年创作的《世界的角度》(L'angle du monde)和2007年的《云在大地裂痕处》(Des nuages aux fêlures de la terre)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类似二战前法派电影中对于水的“强烈冲动”(élan encore plus profond)和“集体偏好” (un goût général)(德勒兹语)。《世界的角度》是考特最富盛名的作品,黑白之中,光雕塑了万物的形状,时间启动了恒久的迁移。云朵或浓作一团,或薄如青烟,在考特的支配下,时而宁谧如画,时而凶猛如兽。考特的电影看云,看水,看雪山和冰川,观察大自然的广阔现象,携带了宏大的力量,让那些吞食我们的元素在屏幕框架内清晰可见。同时,影像的形式毫不复杂纷乱,而是在简单中安静地动摇视觉的稳定性,回应着大自然本就难以预测的天性。
云的魅力,之于考特,一方面是因为它和水一样,流动的质地为电影机器提供了一个表演智慧的舞台,影像变速后的韵律满足了他对造型张力的追求,而这一张力并非制造景观的工具,它是观者与电影世界之间一个“非语言性”的界面,两者在这里的相遇摆脱了语言中必然的简化和多余的理性,于是得以抵抗我们对影像进行诠释和总结的陋习。如果我们跟随德勒兹的思路,将此种“冲动”与“偏好”与电影作为一种“液态机制”(mécanique des fluides)的基础智慧相联系,百年之后,作者与观者仍会为之痴迷动容,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云的诱惑,另一方面,大概来自于它无穷的动能和毫无拘束的形变,于是考特在与云的对话中得以解放他的直觉和想象。《云在大地裂痕处》的灵感来源于电影《Los Tarantos》(1963)中一段精彩绝伦的弗拉门哥舞蹈。从舞者脚下飞起的尘土到山顶翻滚的云团,从一部传统剧情片到一部貌似完全不相干的实验短片,对考特而言,电影是体验与情感凝结的晶体,同样的情绪他不会用常规的影像编码来表达,而“抽象”只不过是一个可见的结果,用来传递和邀请那种情绪罢了。
从2008年起,考特拍摄了大量的游记。从《去,看I&II》(Va, Regarde, 2008-2009)中的老挝到《印度之行I&II》(Le Voyage indien, 2011),从《冰之路》(Le Chemin des glaces, 2013)中勾绘的纽约和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冬季的城市肖像,到《夜的故事》(Histoire de la nuit, 2015)收集了数个欧洲城市的夜晚,考特一直追随着光,任它改造着身体和面孔、重塑着建筑与街道。时间与距离的共进,在风景的不停变化中,打开了一个内在的世界,并将“真实”还原至它本来的位置,一个同时存在于世界内部与外部的地方。考特在电影中的观看姿态,曾被其他写作者用William Turner和Claude Lorrain来比较,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他的视角站在了当代社会生活中那种歇斯底里的对立面上。与其说考特在电影中构建了一个世界,不如说他一直在被世界感动和侵染,而他作品最珍贵之处便是其中的脆弱和柔软。胶片银板摄影的柔软美感外观之下,影像的无声赋予了观看一种易碎的特质,迫使每个人和电影的相遇都走在一条独立自治的路径中。这条路,从不安到有力,最后到达抵抗。
文/ 吕阳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