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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电影的审查制度几乎是贴合着“第六代导演”创生的时代而生的。娄烨则是其中一位始终与审查制度缠斗,探究其边界何在、探究电影在审查制度既存的事实上可以走多远的导演。在每一次“被禁-解禁”的过程中,娄烨与他的电影如同一个个定锚在不断变化的中国电影制度长河上的座标,标示出其与体制的距离。今年在金马影展世界首映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自 2015 年底经历了九个月的筹备拍摄,十一个月的后期制作,于2017 年五月后制完成后持续与电影审查制度争取最大的映演空间,修改了许多版本,又耗时一年多才通过审查,拿到龙标。电影最终与导演创作完成的理想版本相距多远,旁人无从知晓,然而从中仍可窥见创作者在外部限制与多方妥协之下仍持守的创作内核,而与审查制度交涉的过程更使得电影具备标志性的文化意义。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相较于娄烨过往的电影,可说是在制作规模、拍摄技巧、电影语言上皆有长足突破的一部,甚至是他目前创作生涯中最具企图心的作品。故事横跨近 30 年,从改革开放正起步的 1980 年代末到都市开发风风火火进行的现下,一场校园舞会的因缘际会,牵起了三位主角姜紫成(秦昊饰)、林慧(宋佳饰)、唐奕杰(张颂文饰)后半人生的恩怨情仇。伴随着世纪末中国、台湾和香港之间关系的改变,姜紫成在台北西门町的歌舞厅认识了他的红粉知己兼事业伙伴连阿云(陈妍希饰),两人在中国经济发展政策的助力下,在广州成立了紫金置业;唐奕杰和林慧结婚,唐在姜的庇荫下官路扶摇直上,当上了建委主任,与紫金置业共谋,主掌着都市开发事宜。电影从一场凶杀案开始,带入了由井柏然饰演的警官杨家栋这个角色,看似以外来视角进入的查案过程,却也逐渐被卷入至事件核心之中。电影透过两个世代的人物,以经济改革前哨站的广州冼村为主要背景,描述这群人在当代中国社会中,被各种利益熏心、情爱纠葛、纸醉金迷缠绕的故事。
在潮湿氤氲的草丛中,一对男女正火热地交缠着,无意间发现了全身焦黑的无名尸,两人落荒而逃,镜头随之震荡晃动。娄烨利落地在电影一开头像寓言一般预示了全片的基调——这将会是一段因情与欲而起,带有死亡不祥之气的悲剧。这悲剧与灰暗濡湿的都市气味相投,一如他过往作品中的城市:《苏州河》的上海、《浮城谜事》的武汉、《春风沉醉的夜晚》和《推拿》的南京,就连本该是干燥的北京也总带有一种抑郁潮湿的气息。娄烨擅长捕捉城市底蕴,捕捉潜藏在中国当代城市肌理中的七情六欲、人性百态。
紧接着空拍机飞越城市上空,勾勒出故事背景的地景样貌,那是位于广州市中心黄金地段的冼村,周围都是高楼大厦,唯独这一小区受到居民强力抵抗拆迁的地方是低矮民居,凹陷在一片钢筋水泥都市丛林中,正是具体呈现时代变迁与冲突性的最佳例子。摄影机像是嗅到猎物跑窜的气味,一路循线而去,由资深摄影师包轩鸣(Jake Pollock)掌镜的手持镜头,跟随骚动的气息,带领我们来到冼村即将一触即发的警民冲突现场。这场在电影开场不久便发生的冲突场景,可说是娄烨拍摄过的电影场面中最让人震撼的一幕戏。这种震撼与娄烨在本片采取实景拍摄、讲求纪录性的拍攝方式有极大的关联。娄烨曾说:“社会现实比剧情片还要剧情。”这场冼村居民抗议拆迁的冲突场景不仅在剧情上构建了故事发生的时空背景,也宣示了娄烨在这部电影中所要坚守的电影语言。
试图用电影反映当代中国社会剧烈变迁的现实或许是第六代导演的某种共同特色。然而娄烨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所凸显出的现实主义仍具备其独特性,甚至相较于自己之前的作品中对现实的表现亦有突破。如娄烨本人所述,这部片在工作方法上仰赖大量的资料收集与调查来支撑对故事的诠释。片中许多场景都是以一种设计过的纪录片的拍法进行拍摄,甚至会根据场景的视觉气氛来修改剧本。以那场气势磅礴的抗议拆迁场景为例,剧组动员了大量专业与非专业演员,在冼村扎扎实实干了一场,而摄影机穿梭其中,像纪录片导演一般捕捉现场的画面——一般剧情片对于大型动作场景的呈现很少会以长镜头拍摄,因为镜头时间变长,意味着可能露出马脚的机会变多。然而娄烨选择以长镜头拍摄大规模的场面,正凸显了他对镜头时间和真实之关系的看法。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本质上当然是部剧情片,但娄烨在其中使用的拍摄手法可以借用纪录片中重要的方法“重演”(re-enactment)来进行分析。“重演”即透过戏剧性演出重现记忆、让观众“目击”事件经过,或制造出剧情张力与音画细节,以达到贴近真实的目的抑或凸显过去与记忆之间具有政治性的重复与差异。从影片制作的角度来看,抗议拆迁这场戏中的“重演”让参与其中的成员们一同经历了这个过程,经验环境可能对人产生的震撼与影响又返还到了电影中;由此产生的画面具有某种当下性,又并非只是对过去场景的模仿。费里尼曾说,“新写实主义并不是关乎你去展示什么,而是你如何去展示。”通过技术方面的严格控制,娄烨的戏剧性重现追求的是一种“无痕迹的戏剧效果”,既非单纯对现实不加修饰的记录,亦非在虚构中混入纪实的片段,而是深植于现实之中并与之一起流动,由此带来的真实感或者说现实感超出了对现实的模仿甚至提炼。与此同时,他还在片中还穿插了不少新闻报道式的再现性纪录视角——当然这些桥段是以伪新闻报导的方式摄制的,但通过这种“外来视角”的切入,加上杨警官具有某种“客观性”的查案,不仅让整个故事跳脱了单一视角的叙事,也回应了对当代社会各种虚实资讯纷杂的思考:何为真实、何为虚假?二者是否有所重叠甚至可以在某种条件下互换?由此反观“重演”等纪录片式拍摄手法在片中的意义,其中戏剧性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显得更加复杂和耐人寻味。
实景拍摄冼村这样敏感的区域的过程中自然会遭遇不少阻碍,不仅要获得政府许可,还得要得到当地居民的同意。这样的做法除了增添戏剧的写实性,也包含了娄烨想要记录中国改革开放时代进程的意图。若再不拍,洗村很快就会成为不复存在的历史。他在马英力为《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摄制过程拍摄的纪录片《梦的背后》中说,“这会是我们看到的最后的冼村场景。”这样的心情,亦可以透过片尾那衬着《一场游戏一场梦》主题曲,如幕后花絮般的照片锦集道出,从最表面的层次,或可解读为对剧中人物那逝去的一切的追忆,但若仔细观看那些画面,会发现有不少是未在正片中使用的片段,那些是否被审查机构要求剪去的片段我们不得而知,这也许是娄烨对整部影片创作过程所经历的一切、对中国电影的产制环境,甚至是身处的时局所发出的一丝喟叹。
虽然有人说《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是犯罪动作类型片,里头也确实有不少惊心动魄的场面,但娄烨仍是以一种写实、日常的方式处理了“动作”的部分,甚至可以将本片视为他对于类型片的颠覆——反类型的类型片。虽然有悬疑、犯罪、调查、凶杀、谎言,也显然有拍得出惊险大场面的本钱,但娄烨对此的处理方式却背离了一般类型片的路数。例如在紫金置业样版车打斗的那场戏,拍摄时两位演员吊着钢丝、在行进间的样板车里结实地大打了一场,剪接到电影中便成了零碎的片段与新闻报导里的画面。
剥去类型外壳,娄烨电影的核心关怀,仍是人物——人在当代中国社会氛围下的欲望与爱,关于爱情的悲剧、爱的能与不能、爱与欲望的断裂和不可二分,以及爱情原初的美好。这些在他的电影中,宛若瘟疫一般,蔓延渗透至人物的精神与灵魂之中。在他的电影里,社会的样貌是透过人物持续以自身丈量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而逐渐打磨出来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虽然露骨地触及政府强拆、城市开发、官商勾结、黑金政治等敏感的社会议题,但在电影叙事上,娄烨还是透过角色之间横跨近 30 年的纠葛情感关系衬出在其中推波助澜的欲望——姜紫成、林慧和唐奕杰三人在学生时代舞会上的青春与欢快;连阿云在西门町歌厅中高歌《一场游戏一场梦》时和姜紫成初相识的美好——那些随着时间的流逝产生的质变,对应原初的爱与情意,更显得讽刺与哀伤。
不过娄烨的电影又不仅仅是个人式的爱与欲望,他展现的更关乎当代中国社会,以及与之密不可分的资本与权力,这些在他的电影中,如一股潜伏在城市下方的潮流,加速驱动着一切。看似是两人之间的私情,却影响一个家庭,进而影响更多的人、更多的家庭甚至整个社会。电影中,种种暴力随时随地不经意地被引发,其戏剧性却未必比现实更甚。从曾经美好的记忆,到产生无可挽回的伤害,过程中折射出那些潜藏的权力与欲望伏流,人则被吞没在暗涌之中。
文/ 谢以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