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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与怒

莱奥·卡拉克斯,《安妮特》,2021,DDCP,彩色,有声,120分.

莱奥·卡拉克斯(Leos Carax)的《安妮特》(Annette)是一个怪物,一种痛苦,一个既粗糙又新鲜的电影/音乐剧混合体。这是我在疫情隔离14个月后第一次在电影院里观看电影,所以或许我受到的震动也需要将这些条件考虑在内。此外,我坐在了第一排,屏幕很宽,而且卡拉克斯从不吝惜使用特写镜头。总的来说,这是一部关于一个愤怒的男人的电影,他的愤怒直接冲进了我的太阳穴,把我摇晃了两个小时。它还引发了大量的联想——其中大部分是由导演本人暗示的——在影片最后,卡拉克斯感谢了贝拉·巴托克(Bela Bartok)和贝拉·巴拉兹(Bela Bartok,他们是单幕歌剧《蓝胡子城堡》[Bluebeard’s Castle]的作曲和作者)、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史蒂文·桑德海姆(Steven Sondheim)和金·维多(King Vidor)。我突然想起了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1979 年的故事《染血之室》(The Bloody Chamber),这是蓝胡子故事的女性主义版本——真希望卡拉克斯读过这个故事,此外还有《绿野仙踪》(The Wizard of Oz)、《匹诺曹》(Pinocchio)、斯科塞斯的《愤怒的公牛》(Raging Bull)、《美女与野兽》(让·科克托[Jean Cocteau]的版本), 《绿色惨案》(Green for Danger,西德尼·吉里亚特[Sidney Gilliat],1946)以及娜塔莉·伍德(Natalie Wood)溺亡事件的小报报道。也就是说,当像卡拉克斯一样使用深沉而丰富的电影语言时,影片会触动观众自身的电影记忆,其结果是对无意识的共同开放,有时被称为超现实主义。

《安妮特》是一部地地道道的音乐剧,原创故事和音乐来自火花乐队(Sparks),罗恩·梅尔(Ron Mael)、罗素·梅尔(Russell Mael)还有卡拉克斯编写了歌词,整部电影里有大概40首歌。其中一些只是片段,只有两首是真正让人印象深刻的,但这已经够了。演员们要么在唱歌,要么就在用音乐剧演员的口气说话——他们的声音背后总有音乐在涌动,使得他们的对话始终处于言说与歌唱之间。但有几个罕见的瞬间,音乐消失,只留下演员赤裸的声音,成为全片极具冲击力的几个时刻。《安妮特》在形式上的复杂和动人来自火花乐队精确但又激烈的节奏与卡拉克斯广阔、难以预测、甚至瓦格纳式的灯光和摄影机运动的结合。

莱奥·卡拉克斯,《安妮特》,2021,DDCP,彩色,有声,120分.

《安妮特》也是一部情节剧,不过同时也是对这种叙事类型的批判,它讲述了两个演员之间注定失败的爱情故事,而故事本身就是一场戏剧表演。在影片开头,红色的剧院幕布拉开,我们看到一个录音棚,火花乐队和他们的伴唱歌手正忙着调试设备。我们听到卡拉克斯在画外音中说:“那么现在我们开始了”,于是全体阵容——包括演员、音乐人和穿着绿色纺绸睡衣的歌手——聚集在了一起,好像是专门为了站在最后一排的卡拉克斯和他年轻的女儿摆拍的合影,他们用开场曲“May we start”作答。歌词中的双关语让它既是一个问题又是回答,因为英语中的“may we”(我们可以吗)听起来跟法语中的“mais oui”(但,是)相似。这是卡拉克斯的第一部英语电影,看起来像是发生在美国,但实际上它的背景更像是一个跨越国界的电影梦境。很快,这群人慢慢地走到了圣莫尼卡一条真正的街道上。他们边走边唱,此时电影看起来像是一部轻松的喜剧,直到男主角亚当·德赖弗(Adam Driver)从人群中脱身,在奔跑中穿戴上深绿色机车夹克和黑色头盔,跳上他的摩托车,驶入黑暗。

赖弗扮演的亨利·麦克亨利是一位脱口秀演员,他的秀名为《神猿》(The Ape of God)。也许人总是被跟自己相反的特质吸引,他的女朋友安(玛丽昂·歌迪亚[Marion Cotillard])是一位世界知名的女高音歌剧演员,身材只有他的一半,亨利的举止有多肆无忌惮,安就有多谨慎优雅。亨利过于高大的身材,他的自我厌憎情绪,使得他对自己和周围的每个人都构成了一种威胁。但他的行为越愤怒和挑衅,他的观众就越喜欢他。亨利穿着一件类似《愤怒的公牛》里德尼罗的黑色连帽浴袍绕着舞台大步走。这是一个经典的演员噩梦——在舞台上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衣。除此之外,他的麦克风还连接到一条30英尺长、外观古怪的电缆上,这简直就像安分娩安妮特时他被要求剪断的脐带一样。镜头里的安妮特是一个类似Howdy Dowdy的眉头紧皱的老式木偶,长着圆圆的招风耳。卡拉克斯将这些元素凝聚成一个既原始又极其复杂的幻想,有时又会激发出悲悯和恐怖,这是一项了不起的银幕成就。

莱奥·卡拉克斯,《安妮特》,2021,DDCP,彩色,有声,120分.

亨利和安的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幸的。亨利不明白安爱上了自己什么,他还抗拒她的成功,尤其是她死去的方式就像是一切受爱戴的伟大歌剧女演员一样,不是自杀就是他杀。对亨利来说,安是女性受害者的化身,而他不可避免地想要亲自参与这个过程。这部电影有两个令人惊叹的场景:一是亨利第一次为欢呼的人群表演,二是他在拉斯维加斯的职业生涯的崩溃:他在舞台上表演了他将如何杀死自己的妻子。几乎同样令人不安并且同样令人难忘的一个场景是以特写镜头拍摄的,其中亨利在和安的二重唱“我们如此相爱”——这部电影里令人愉快但有点儿过度使用的民谣——中亲吻她的下体。 接近尾声的部分还有两个很棒的场景,不过还是留给观众们自己去发现吧。如果说这部电影有任何缺陷,那就是德赖弗强大的表演几乎抹杀了歌迪亚的存在,这让卡拉克斯试图纠正的性别权力关系动态又回到了原位。为了改变这一点,我们只能选择相信婴儿安妮特的未来了。

译/ 卞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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