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陶宾 | Amy Taubin

  • 影像 FILM & VIDEO 2021.11.21

    狗咬狗

    “如果我不帮我母亲,如果我不救她,那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简·坎皮恩(Jane Campion)的新电影《犬之力》(The Power of the Dog)以这个问题开头,画外音来自电影的四位主角之一、青少年彼得·戈登(Peter Gordon,柯蒂·斯密特-麦菲[Kodi Smit-McPhee]饰)。彼得话语和声音中的某些特质立即唤起了我们对《精神病人》(Psycho)中诺曼·贝茨(Norman Bates)和他那句毫无感情的“男孩最好的朋友是他的母亲”的记忆,而科迪的第一次露面就证实了这种联系——高、瘦,肢体语言是女性化的,或者用当时的行话(1925年)来说,这是一个南希男孩(Nancy boy)。但如果说希区柯克对恐怖(《精神病人》)和浪漫(《眩晕》[Vertigo])的表现描绘了某些不确定自己身份的男人的变态,《犬之力》则更进一步,将父权定义为扭曲和摧毁它所控制的所有人生活的怪物。坎皮恩从不说教,她围绕着父权统治的核心权力动态关系来构建电影:这是一种两层的结构,对所有女性的压迫,以及对所有男性中的女性化个体的压迫。彼得的问题“那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潜藏在每一个事件、每一个场景、每一个角色背后,直到坎皮恩为我们准备好的答案——她在克制但充满触感的特写镜头中收集着证据,同时伴随着乔尼·格林伍德(Jonny Greenwood)编曲的黑暗和声——彻底曝露在我们眼前。

    这部

  • 影像 FILM & VIDEO 2021.07.15

    乐与怒

    莱奥·卡拉克斯(Leos Carax)的《安妮特》(Annette)是一个怪物,一种痛苦,一个既粗糙又新鲜的电影/音乐剧混合体。这是我在疫情隔离14个月后第一次在电影院里观看电影,所以或许我受到的震动也需要将这些条件考虑在内。此外,我坐在了第一排,屏幕很宽,而且卡拉克斯从不吝惜使用特写镜头。总的来说,这是一部关于一个愤怒的男人的电影,他的愤怒直接冲进了我的太阳穴,把我摇晃了两个小时。它还引发了大量的联想——其中大部分是由导演本人暗示的——在影片最后,卡拉克斯感谢了贝拉·巴托克(Bela Bartok)和贝拉·巴拉兹(Bela Bartok,他们是单幕歌剧《蓝胡子城堡》[Bluebeard’s Castle]的作曲和作者)、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史蒂文·桑德海姆(Steven Sondheim)和金·维多(King Vidor)。我突然想起了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1979 年的故事《染血之室》(The Bloody Chamber),这是蓝胡子故事的女性主义版本——真希望卡拉克斯读过这个故事,此外还有《绿野仙踪》(The Wizard of Oz)、《匹诺曹》(Pinocchio)、斯科塞斯的《愤怒的公牛》(Raging Bull)、《美女与野兽》(让·科克托[Jean Cocteau]的版本), 《绿色惨案》(Green for

  • 影像 FILM & VIDEO 2020.10.19

    批判性距离

    对于影迷、影评人和业内人士来说,夏天是由北美三个重叠的电影节来宣告结束的:特柳赖德电影节(Telluride)、多伦多国际电影节(TIFF)和纽约电影节(NYFF)。我通常只会勉强去最后一个,但今年我承诺了要参加多伦多电影节,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一切使得这个“参加”变成了我将在自家公寓里观看线上放映——这个链接也向付费公众开放。这样做确实带来一些好处,你不必再每天从一家电影院赶去另一家影院,也可以在碰上一部质量不佳的影片时直接关掉它,更不用在排队等待下一场电影时连喝一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是的,在家看电影最大的好处就是,没人会发现你提前离场。多年的电影节经验告诉我,要把目光和精力留给那些优秀的电影,尽管这可能带来一些风险,让你在匆忙中不公正地错过一些影片。然而,我怀念在大银幕上看电影,也怀念与朋友和同事热烈地谈起、争论这些影片。我怀念电影作为社会粘合剂的感觉。

    多伦多电影节(9月10日-20日)既是一个公共电影节,也是一个电影交易市场,它通常会放映超过350部影片。而今年的内容减少至大约55部新长片、一些短片系列,以及多个复映和致敬单元。纽约电影节(9月26日-10月11日)放映了45部新长片、8个短片系列和一连串重新发现和修复的影片,其中打头阵的是约翰·沃特斯(John

  • 让-吕克·戈达尔(1930-2022)

    詹姆斯·昆迪特(JAMES QUANDT)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让-吕克·戈达尔多次宣布他最新的电影会是最后一部作品,但很快又再拍下一部。他在一生中已经无数次与电影告别,尤其为人所知的是1967年,他在《周末》(Week-end)中宣告了“电影的终结”(fin du cinéma),但他仍一直有新片的消息传出,包括最新还未公开的《滑稽的战争》(Drôles de guerres)和《脚本》(Scénario),其中有一部和克里斯·马克(Chris Marker)的《堤》(La Jetée,1962)类似,由静态图像组成。

    他真正的最后一部长片作品是《影像之书》(Le livre d’image,2018),这是一首献给一个沉迷于自身灭亡的世界的澎湃安魂曲,导演一如往常地背叛了人们的期望。在影片最后,片尾名单突然出现,倍感无聊或困惑的新手观众都匆匆跑向出口,而戈达尔的解读者们都坐在原地不动,等待屏幕上出现这部片引用的大量文学、音乐和电影出处清单——这是导演给予这些观众的善意,为他们节省无数如侦探般查找资料的时间。片尾清单终于结束了,但电影并没有结束。戈达尔用他颤抖的声音,在黑色屏幕上朗读彼得·魏斯(Peter Weiss)的《抵抗的美学》(The Aesthetics of Resistance

  • 幽深的结尾

    今年有两部最为引人入胜、制作精良的电影深入探讨了母子关系的深度以及人与家庭、文化和自我分离的痛苦。爱丽丝·迪欧普(Alice Diop)的《圣奥梅尔》(Saint Omer)和尼基亚图·朱苏(Nikyatu Jusu)的《移民保姆》(Nanny)分别讲述了居住在法国和美国的两位既有野心又不乏聪慧的塞内加尔裔女性的故事。《移民保姆》是一部充满恐怖元素的跨文化心理惊悚片。《圣奥梅尔》则是一部法庭剧,部分改编自一名妇女的法庭审判记录,她将年幼的女儿留在水边的海滩上,以便“海水将她的尸体带走”。所以是的,这也是一部恐怖片。

    朱苏电影标题里的保姆名叫阿妮莎(Aisha,安娜·迪欧普/Anna Diop饰),她是非法移民,但看上去行事果敢。阿妮莎的工作是照顾罗斯(罗斯·戴克尔/Rose Decker饰)——一对有钱的白人夫妇(米歇尔·莫纳汉/Michelle Monaghan和摩根·斯佩克特/Morgan Spector饰)五岁的女儿。这家人住在曼哈顿下城一栋无比宽敞、几乎完美的房子里。我说“几乎”是因为,对那些渐渐把阿妮莎压垮的可怕的噩梦和幻觉的一个“科学”解释是,当她的雇主需要她过夜时她睡的那间阴暗房间天花板上有黑色霉菌在蔓延。一种更精神分析的解释是,她梦中的形象是西非民间传说中的骗子和水鬼,它们都来自她的童年记忆,有可能是她的愤怒的表达。

    这是爱上了阿妮莎的美国黑人马利克(辛奎·沃尔斯/Sinqua

  • 临床教学

    大卫·柯南伯格的《未来罪行》(Crimes of the Future)从视觉、情感、感官和叙事上来说都是一部精彩的电影。它既是幻觉,又无比真实——它像是一个回声室,其中柯南伯格的世界与一座有着挖掘不尽的三千年历史的城市相互碰撞。虽然听起来简单得可笑,但正是这座城市,雅典,作为地点和灵感,使《未来罪行》成为柯南伯格的创作新方向,甚至可能成为他的代表作。除了标题,这部电影与导演早期的实验影片并没有太大关联,它的背景设置在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画面时常让人想起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其时地球上只剩下一群表演身体变形的行为艺术家和他们的追随者,以及若干监控型国家的公职人员——他们仍然一边打着维护法律和秩序的旗号,一边通过挑动人民斗人民来加速混乱。

    柯南伯格在千禧年之前就写好了剧本,但一直无法吸引到投资。二十年后,曾担任《感官游戏》(Existenz,1999)和《东方的承诺》(Eastern Promises,2007)制片人的罗伯特·兰托斯(Robert Lantos)建议柯南伯格,现在是时候把它拍出来了。(在我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新闻称美国最高法院将推翻罗伊诉韦德案的裁决,如果是真的,这将成为国家对人们身体的一次侵犯)。与原先的剧本相比,电影最大的变化是将地点从多伦多改为了雅典。故事前情中的行星灾难并未具体交代,但可以得知,全球主义失败后的幸存者们乘船来到了爱琴海岸。这里没有互联网,也没有电话系统。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的身体——尤其是某些艺术家的身体——变得异常富有创造性,它们不断生成新的器官,以适应一个由人类创造但与人类生命不相容的环境。Saul

  • 一千字: 凯瑟琳·毕格罗 (Kathryn Bigelow)

    凯瑟琳·毕格罗 (Kathryn Bigelow)的《猎杀本·拉登》(Zero Dark Thirty,2012)将你置于这个世界上你最不想出现的地方。面对一块漆黑、空荡的银幕,我们听到了一组发自遭袭后的世贸大厦的电话录音的混接,其结束于一个年青女人的哭诉声:“我是不是要死了?”,以及当电话断线时,911接线员发出的低语:“我的上帝啊。”这个开头较之前作《拆弹部队》(The Hurt Locker,2008)更具临场感,在那部电影的开头,我们发现自己正透过一台架设在遥控机器人身上的摄影机与它一同在混乱的巴格达街头向一台简易爆炸装置(IED)猛冲过去。这两部电影都使你神经高度紧张,且不给片刻放松的时机。毕格罗在涉足伊拉克和阿富汗之前的七部大胆之作虽然走的都是大制作下的惊悚路线,但均不具备这两部影片的持续火力。

    《拆弹部队》尤其证明了毕格罗的美学观植根于70年代的结构主义之中。她当时在纽约参与了惠特尼博物馆强调理论的“独立研究项目”( Independent Study Program),与劳伦斯·韦尔(Lawrence Weiner)以及维托·阿肯锡(Vito Acconci)一起工作,并且还是一个由几位电影与录像艺术家组成的松散团体的成员(其中包括詹姆斯•奈尔斯[James Nares],Beth B. and Scott B.,以及约翰·劳瑞[John

  • 2020年最佳电影

    约翰·沃特斯/John Waters

    1.《奇技男孩》(Butt Boy,泰勒·寇纳克/Tyler Cornack)

    这是一部让人惊掉下巴、笑掉大牙而且腹部抽痛的惊悚片,讲的是一个直男父亲在一次直肠科的例行检查后变成一个连环杀手的故事,他还会把他的受害者从屁眼里吸进去,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先是一条狗,然后是一个孩子,最后是追查他的警察。结尾的场景发生在父亲的直肠里。啊,他们跟以前弄的不一样了。

    2. 《吞咽》(Swallow,卡洛·米拉贝拉-戴维斯/Carlo Mirabella-Davis)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就是喜欢那些人把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吞进体内的电影。这部心理惊悚片的主角是一个不快乐的已婚妇女,她控制不住地吞食弹球、图钉、电池和各式居家物件;把它们拉出来;再冲洗干净并且像摆放奖章一样在自己家里展示。这部电影是大团圆的结局——流产。行,不说了,看吧。

    3. 《狩猎》(The Hunt,克雷格·卓贝/Craig Zobel)

    一部搞笑政治剧,描绘了反法西斯运动派和骄傲男孩派之间的内战,现在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则预言。贝蒂·吉尔平(Betty Gilpin)在一场咆哮的高潮戏中的表演赢得了我的“年度最可悲女演员”投票。

    4. 《为何不去死!》(Why Don’t You Just Die!,基里尔·索科洛夫/Kirill Sokolov)

    一部血腥的、狂躁的、深受塔

  • 常民:乔纳森·奥谢夫斯基(Jonathan Olshefski)关于费城美国家庭的纪录片

    “影片拍摄者想特别感谢雷尼一家与我们分享他们的故事。” 乔纳森·奥谢夫斯基(Jonathan Olshefski)的纪录片《Quest》片尾鸣谢词中出现了这样一段。这可能是这部无论是主题选择——来自美国黑人底层社会的一个真正令人羡慕的家庭——还是主题描述方式都非常独特的影片中唯一让人感觉熟悉的部分。在别处通常被视为形式礼节的致谢言辞在此处唤起的却是使得这部影片得以成立的精神本身:雷尼一家的道德观,政治观以及他们与人分享自身能量、技能、才干和友谊的实践渗透到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包括他们与奥谢夫斯基的关系,进一步也包括了他们与此部影片观众的关系。

    关于《探索》制作过程的一些幕后故事:2006年,奥谢夫斯基在费城一个免费的摄影工作坊授课。他的一个学生介绍他认识了克里斯托弗·雷尼(Christopher Rainey),又名“Quest”,一名在北费城自家运营录音室的音乐制作人。奥谢夫斯基是白种人;雷尼是非洲裔美国人,他旗下的艺术家、他的家人也是,就影片里我们看到的而言,他的邻居也都是。但两个人却一拍即合,因为他们都相信艺术对社区的影响力,也可能因为两人都靠打零工养活自己,以便能够专注于自己喜欢但又不赚钱的事业。奥谢夫斯基拍摄到雷尼这里来录音的说唱歌手,在雷尼家过夜,好拍到Quest的一系列工作照,包括清晨去社区散发广告传单的照片。从《Quest》开篇场景——Quest和克里斯蒂安(Christine’a,又名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