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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咬狗

简·坎皮恩,《犬之力》,2021,DCP,彩色,有声,127分. 菲尔·伯班克,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饰.

“如果我不帮我母亲,如果我不救她,那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简·坎皮恩(Jane Campion)的新电影《犬之力》(The Power of the Dog)以这个问题开头,画外音来自电影的四位主角之一、青少年彼得·戈登(Peter Gordon,柯蒂·斯密特-麦菲[Kodi Smit-McPhee]饰)。彼得话语和声音中的某些特质立即唤起了我们对《精神病人》(Psycho)中诺曼·贝茨(Norman Bates)和他那句毫无感情的“男孩最好的朋友是他的母亲”的记忆,而科迪的第一次露面就证实了这种联系——高、瘦,肢体语言是女性化的,或者用当时的行话(1925年)来说,这是一个南希男孩(Nancy boy)。但如果说希区柯克对恐怖(《精神病人》)和浪漫(《眩晕》[Vertigo])的表现描绘了某些不确定自己身份的男人的变态,《犬之力》则更进一步,将父权定义为扭曲和摧毁它所控制的所有人生活的怪物。坎皮恩从不说教,她围绕着父权统治的核心权力动态关系来构建电影:这是一种两层的结构,对所有女性的压迫,以及对所有男性中的女性化个体的压迫。彼得的问题“那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潜藏在每一个事件、每一个场景、每一个角色背后,直到坎皮恩为我们准备好的答案——她在克制但充满触感的特写镜头中收集着证据,同时伴随着乔尼·格林伍德(Jonny Greenwood)编曲的黑暗和声——彻底曝露在我们眼前。

这部电影是对托马斯·萨维奇(Thomas Savage)1967年同名小说的精简改编。小说是一部家庭情节剧,而电影则是通过四个角色的命运展开的人类史诗悲剧,四人都是父权规则下的囚犯。故事背景设置在在蒙大拿州广袤且看似开阔的风景中,时间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大萧条之间,当时经营农场是可以发家的营生。坎皮恩在新西兰的荒野拍摄了《谜湖之巅》(Top of the Lake,2013)第一季,在本片中,这里的风景用来代表蒙大拿州,和在那部迷你剧中一样,风景暗示着自然世界的壮丽和冷漠。摄影指导阿里·魏格納(Ari Wegner)用数码长镜头制造出貌似无限的景深,远处连绵起伏的丘陵和山脉和近景的人脸特写一样清晰。菲尔·伯班克(Phil Burbank,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Benedict Cumberbatch]饰)和他的兄弟乔治(George Burbank,杰西·普莱蒙斯[杰西·普莱蒙 ]饰)都四十几岁,经营着属于他们父母的牧场——当然了,法律上属于他父亲一人——父母已经搬到盐湖城过上了更舒适的生活。菲尔是男性领头人,手下有大约20名牧场工人,但他本人比他们中任何一个做的工作都多,他徒手阉割公牛犊,套好公牛,编织生皮,偶尔和他的牛仔们一起到附近的小溪里游泳——有时则是他独自前往。乔治记账,也协助菲尔管理农场,而菲尔总是恶毒地称他为胖子。兄弟俩从小就睡在同一张床上。每当乔治要睡着的时候,菲尔就跟他讲他们小时候一起冒险的经历,把他们俩描述成被狼抚养长大的罗慕路斯和雷穆斯(Romulus and Remus)。虽然他只字不提,但菲尔之所以用到这样的文学比喻是因为他曾经在耶鲁学习古典文学,在那里他是Phi Beta Kappa兄弟会的成员。不过当他回到蒙大拿州时,他掩盖了自己在东部的所有经历——的的确确就是用农场上的各式污物——让自己看起来和他的雇工们没有任何区别。兄弟俩故事中的“狼”是野马亨利(Bronco Henry),对于菲尔来说,他是冠军骑手/牛仔/阉割者。野马亨利已经死了二十年了,菲尔的一部分也似乎随着他的去世而死亡了。剩下的只有他对自己和对其他人的仇恨。

简·坎皮恩,《犬之力》,2021,DCP,彩色,有声,127分. 彼得·戈登,柯蒂·斯密特-麦菲饰.

我们第一次见到菲尔是透过牧场房子的前窗。他正在穿过院子,摄像机跟随着他从右向左横移,玻璃窗框让我们看到这个异常直立的男性的部分形象,皮裤和马刺的重量似乎没有给他造成任何负担,他的步态娴熟又毫不费力。影片快结束时,我们再次从同一个角度看到菲尔穿过院子,但这一次他几乎无法直起身子了。卸去了男子气概的伪装后,他已经从捕食者变成了猎物。在讨论性别问题时,我们常把女性气质称为伪装,但很少以同样的方式描述男性气质。这是坎皮恩的八部剧情长片中首次以男人作为中心,坎皮恩揭示了,男性气质如同面具——作为防止暴露脆弱、柔情、失落,尤其是对另一个男人的禁忌欲望的盔甲,即,所有的可能将他识别为女性的品质和行为。让康伯巴奇的表演令人难忘的不仅是通过训练的肢体体现出的超级男子气概,而是孤独和渴望突然冲破盔甲擒住角色的瞬间——我怀疑对演员本人来说亦在意料之外。菲尔是个恐怖分子:他恐吓他的兄弟;还有他弟弟的新娘,罗斯·戈登( Rose Gordon,克尔斯滕·邓斯特[Kirsten Dunst]饰),他讨厌她夹在自己和乔治之间;让他尤其厌恶的是罗斯的儿子彼得,不过彼得似乎对菲尔尖酸的恐同言辞无动于衷。一天晚上,彼得出来散步,他穿过一群窃笑的牛仔,像T台上的模特一样悠然;当他走到小路的尽头时,他转过身来,又原路折返。彼得的不驯和拒绝被羞辱的态度给菲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决定将彼得置于他的保护之下,并教给他野马亨利教给自己的一切。结果菲尔发现彼得可以在远处的岩石中看出一只下巴大大张开的狗的形状。野马亨利曾经向菲尔指出那只狗,但彼得却自己看到了。将厌恶转化为父爱再转化为情色欲望是多么容易。在谷仓里的一个场景中,菲尔让彼得——他是那么地酷和疏离——知道他有多想要他。或许有必要指出,《犬之力》中没有任何一刻是坎普的。如果你这么想,那应该是因为我无法准确描述这个极度严肃的场景中情感的复杂性,一个人一生都在积累权力,却允许另一个人对他拥有权力——犬之力。在彼得开场画外音后,我们立即看到两只公牛正面交锋的特写镜头。菲尔和彼得之间发生的正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权力斗争,在这场斗争中,第一个表现出任何屈服迹象的人——表明自己是女性的一方——将会死去。

在1971年关于道格拉斯·瑟克(Douglas Sirk)的电影《春风秋雨》(Imitation of Life,1959)的一篇精彩而简短的文章中,莱纳·维尔纳·法斯宾德(Rainer Werner Fassbinder)写到作为电影核心的黑人母女,其中对权力斗争的重点是种族而非性别。女儿的肤色较浅,她想要否定自己的出身;而母亲认为否定是一种罪过。“残酷的是,”法斯宾德写道,“她们两个人我们都可以理解,两人都是对的,但没有人能够帮到她们。除非我们改变世界。 这一刻,电影院里所有的人都哭了,因为改变世界太难了。”我在《犬之力》结束时也哭了,因为今天想要改变世界似乎也并不比1925年蒙大拿州的狂野西部更有可能。

 

译/ 卞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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