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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特兰蒂斯》（Атлантида）这部2019年上映的影片设置在近未来时态的2025年，这一年俄乌在乌克兰东部自2014年爆发的战争已经结束，镜头冷静追随着前士兵Sergiy的萧瑟日常，带领观众走进乌东战后的经济低靡、生态灾难和个体的精神创痛与修复。这个时间点现在看来更具现实意味，真实时空里愈演愈烈的战火仍持续侵蚀着更广大的乌克兰国土。这部想像乌克兰东部战后景象的电影，独到而深刻地刻画出战争对于人类以及超越人类存在的生态环境的不可逆性破坏。在战争胜利与所谓国破山河在的表象之下，是水源、土壤、空气等跨国界的生态地质元素被人类战争所制造的重金属与化学物质毒素所侵袭，无差别地进入有机生命体，继续消磨着战争幸存者的肉体与精神。亚特兰蒂斯，这一希腊传说中高度发达的理想国因为人类自身的堕落而遭遇神的惩罚，被地震和海啸吞噬，导演以其命名和预示战后的乌东，既有强烈的家国之叹，也有超越国界的普世关怀。
影片中的演员大多是真实身份和人物非常贴近的非职业表演者，战争和战后的生活是他们们身体记忆的一部分，这也给予虚构性质的影片非常丰富的纪录性内涵。主要人物Sergiy，一位饱受战争后遗症困扰的前士兵，他的扮演者Andriy Rymaruk本身曾在乌克兰东部的顿巴斯地区从军，也曾在一个帮扶受创士兵和其家庭的人道主义非盈利组织工作。片中致力于搜寻士兵遗体的人道组织“黑郁金香”也是真实存在的。影片的拍摄地是乌克兰东部涅茨克州的第二大城市马里乌波尔，眼下这座城市正在俄军的重兵围困之中，3月9号，就在普京发表妇女节讲话后的第二天，当地的一所妇产儿童医院被俄军炮弹轰炸，据BBC报道，有17人受伤， 3人死亡，包括一名6岁的儿童。马里乌波尔本身的重工业地景混杂着战争的遗迹，构成了影片中荒芜焦涸，遍布地雷隐患的地理景观，现时的战争不仅将影片所拍摄的乌克兰东部饱受战火摧残的土地再次点燃，也将影片中所弥漫的创伤、污染物、破碎的骨骸推及至更广大的乌克兰土地。
影片预测性地描绘了战争对于乌东政治经济以及生态环境的巨大冲击和深远影响，乌克兰东部的经济民生长年以重工业和能源经济维系，退役后的士兵在外资钢铁冶炼厂工作，冶炼厂被新兴科技淘汰、倒闭后，Sergiy的工作是运输饮用水到顿巴斯军事区水源被污染的地方，荒芜泥泞的平原仍有大量战时未引爆的地雷，这一情节也是顿巴斯自2014年俄乌战争冲突后真实的水源和土地安全困境，战火破坏了顿巴斯地区本就十分脆弱的生态环境，矿井和重工业工厂的废水在战乱中进入地下水，再循环进入空气、土壤。
挖掘与抚慰是两种贯穿影片的动作与隐喻。战争为鲜活的生命挖掘坟墓，留下千疮百孔的土地与心灵，国际资本挖掘榨取战后剩余的经济价值，此一挖掘是根植于历史权力暴力结构的破坏性的攫取。另一重挖掘是前考古学生Katya和一众志愿者所投身的挖掘战乱尸骸，不分国籍和立场 （片中一幕挖掘场景涉及到俄罗斯、乌克兰和顿巴斯民兵三具遗骸）进行清洗、安葬，联络死者家属。此种挖掘让掩埋在战争冰冷数据之下的残酷生命政治公诸于众（缺失四肢的身体、破损的头骨、塞满口腔的子弹……)，Katya自嘲自己的工作仍是学以致用，考古对于人类古文明的书写置换为人类对自己以及整个地球生态破坏性当代行为的检视。虽然影片以男性主人公的发展线索为主，女性角色却起到了引领的作用，Katya对于战后修复工作的积极直接影响到Sergiy，这种基于抚慰、修复而不是攫取发展主义的挖掘与捡拾非常具有生态女性主义色彩。导演瓦连京·瓦夏诺维奇（Valentyn Vasyanovych）也在自述里阐释，这部电影讲的是“关于脆弱的世界如何经常被男性摧毁，再被女性复苏的故事”。
影片开头与结尾呼应式的使用了热成像摄影，这一原本用于军事战争纯粹物理化军事目标的视觉化手段，在疫情期间也成为各种公共场所测温的标配，橙红色调的肉体与悬浮于其上的数字体温早已在我们的日常视觉经验和社交媒体中成为特别的庸常。但出现在影片首尾的热成像画面以两种截然不同的场景和情绪完成了对战争暴力的控诉和抵抗。一个是俯视镜头下三位军人对一个倒地毫无反抗能力之人的杀戮和掩埋（他的尸骨或许在影片后半部分的挖掘、识别军人尸骸场景中出现），三个黄红色的温热的身体操弄着冷蓝色的锹和枪，将另一个红橙色调的身体埋入更冷色的土壤中，直至消失不见。结尾处平视的中景镜头，男人和女人温暖的身体紧紧依偎着，在破损的土地和污染的河流之上，他们的爱情联通起各自的战争创伤和对家园山河的依恋，即使他们要付出漫长的努力，要在新一轮战争后从头来过，这部乌克兰电影以希望做结。“在乌克兰你必须做一个乐观主义者”（导演在《Cineurpa》的采访中如此说到），在战火加剧的全球性气候生态危机的荒原上，我们何尝不是？
注：在Facebook上查询本片主创的状态，导演和两位男女主演均仍在乌克兰积极地发声与抵抗，女主演Andriy Rymaruk活跃在冲突地带做医疗物资援助。
张子木，生态视觉文化研究者，策展人和影像工作者。
文／ 张子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