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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小说《白鲸》（Moby-Dick）著名的第42章“鲸的白”（The Whitness of The Whale）将一小段关于白种人的论述偷偷塞进了小说精心设计的整体种族叙事中。梅尔维尔的小说出版于1851年，展现了美国内战前几年的种族图景。这幅图景完全地、悲剧性地归属于“现代”——以至于170多年后，对其主题相对浮光掠影的处理仍然具有不可思议的分量。也就是说，曾吴（Wu Tsang）新的剧情电影《白鲸；或鲸》（Moby Dick；or, The Whale）——还是保留了小说中那种在光亮与黑暗间令人晕眩的摆动。对于梅尔维尔小说中的叙述者来说，鲸鱼的白色是真正的恐怖——颜色和光线构成的可怕整体，但它的不在场也令人毛骨悚然。白色和黑色，鲸鱼和大海，构成了崇高的双面。故事结尾处优雅地反转，猎物向捕猎者复仇，裴廓德号（Pequod）的异托邦是人类等级制度、食物链、指挥系统、种族变异偏见和法律的颠倒、震荡和混杂。
曾吴这部由索菲亚·阿尔玛利亚（Sophia Al-Maria）撰写剧本的作品被标榜为无声电影，这部分属实——以实玛利、魁魁格、埃哈伯等人的对话均以字幕的形式展开。现场室内乐团演奏卡罗琳娜·肖（Caroline Shaw）和安德鲁·叶（Andrew Yee）的作曲，伴随着咯吱作响的木头声和滚滚雷声。不过这部电影有着当代的框架：由理论家弗雷德·莫顿（Fred Moten）扮演的神秘的次次级图书管理员（Sub-Sub Librarian）在一个布满散乱书籍的圆形剧场内读出旁白。莫顿扮演的几乎就是莫顿本人，他是“这个”传奇的叙述者，其中嵌套了白鲸的传奇——类似于曾吴的原始文本。白鲸游过创世之前的黑暗，早于《圣经》的创世纪篇（次次级图书管理员如是说），并在其后继续存在于世。白鲸摧毁黑船后，以实玛利浮出水面讲述梅尔维尔的故事，而曾吴的故事由沉入水中的皮普（Pip，身份设定为一个孩子，由提蒂尔阿尤·阿德巴尤[Titilayo Adebayo]扮演）——一个因为大海发了疯的船员——来讲述，他不断沉入黑暗，最终发现了他们这个次次级图书馆中第一部书：镶金的精装版《白鲸》。
曾吴的改编与梅尔维尔的杰作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本片基本上是对小说关于种族、劳动以及被侵犯的大自然的探索进行的文摘。基本上将其酷儿的面相具体化。埃哈伯用捕鲸这种经济活动来满足他复仇的欲望，而曾吴则以《白鲸》为由头来释放对充满肉感和流动的编舞，交叉布光以及诱人构图的迷恋。曾吴的改编来自电影作为一种媒介的物质性中蕴含的色情（eroticism）。木制捕鲸船甲板的颠簸是通过早期电影的效果实现的：摄影机倾斜，演员倒向画面左侧。楠塔基特（Nantucket）码头的旧胶片影像紧接在一连串的高清录像画面之后。镜头在铁质鱼叉和成卷的马尼拉绳上流连。而管弦乐队用云杉木、羊肠线和马毛制造出了西方音乐性中的简单韵律：从小调到大调到小调再到大调。
还有水手们的身体：他们齐声擦拭着甲板，陷进他们薄薄的吊床里。小说著名的开场白“叫我以实玛利吧”，曾吴将这句话重新想象成了以实玛利对“知心密友”魁魁格在一夜情后的早上提出的问题的回答。在暴风雨中，船与船长与船员的生死是一个整体。而当他们杀死一头鲸鱼时，他们也会一起把它吃掉。屠宰鲸鱼的场面尤为吸引人，舞者们涂油的、肌肉发达的肢体浸入石油般的浓浆里。将鲸脂抹在上眼睑上，就变成了图书管理员的神秘标记。飓风的宇宙、鲸鱼流血的喷口和螺旋星系共享一个形状。曾吴的处理手法侧重于万物的连通性，实际上万物大多是由这种连通性构成的，即空，即黑（blackness）或“黑”（Blackness）。两个孤独的角色：埃哈伯船长在他自己的疯狂里，图书管理员在他们的书房里，既是物质的又是反物质的。图书管理员在他的四维立方体中（tesseract）中——无时间、无性别的，或所有时间、所有性别的——提供了这部电影唯一的独白，除去梅尔维尔的段落和带有莫顿式旁白的现代叙事：“Shiiiiiit”。
在这部电影的理解中，电影是图像的流水线。捕鲸船的地狱之火是以化石燃料为动力的资本主义在陆地上重现的一个缩影。曾吴对捕鲸业中的性和消费情有独钟。在一个令人难忘的场景中，年轻的皮普通过望远镜发现了一个现代石油井架。他们随即又仔细一瞧——是白鲸！他光滑的白色身体散发着旋转镜般的闪光，就像取之无尽的燃料的来源。标题中的鲸鱼，以及所有的鲸鱼，即是大海。从捕杀抹香鲸到致其灭绝，到挖出恐龙骸骨，再到污染海湾、北极、地中海，石油化学制品使得软体动物的外壳变薄而日落变厚……我们（人类）正在大海中狩猎。狩猎海洋。无限本身。试图杀死神话。无论是埃哈伯还是曾吴还是我们自己的强迫症行为都无休无止。
译／ 卞小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