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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树的语言

阮纯诗新作《此后,他们自然地死去》,2022,展览现场. 第15届卡塞尔文献展. 摄影: Nguyễn Trinh Thi. Courtesy of the artist Nguyễn Trinh Thi.

鸟瞰整个辣椒林,红红的辣椒直指天际。即使在梦里也不曾有过。跨过一条小溪。穿过高大的茅草丛和低矮的小树。到达古老的森林。一个古老的、郁郁葱葱的巨型辣椒林,这么厚,厚到一个人可以走在上面。

更多的枪声向着天空响起。没有什么能阻止囚犯。所有人都发疯似的往前冲。剪断、采摘。甚至采摘绿色的。折断树枝。然后是一声尖锐的枪响。耳边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喊:死了,死了!

——译自越南作家裴玉新(Bùi Ngọc Tấn)小说《Tale of the Year 2000》,页44 - 45

夏日的卡塞尔,从有些发烫的户外踏进位于富尔达河畔的16世纪碉堡Rondell时,突如其来的黑暗袭夺了观众的视觉,有些人放慢脚步,有些人伸手探摸,无光的环境放大了其他感官,碉堡内的凉意拂上肌肤,听觉也变得特别敏锐,徐缓的呜鸣声回荡在空间里,伴随着隐约起伏的呼息声。眼睛逐渐地适应那暗,继续放胆往深处探去,才发觉碉堡深处的环状空间里,有其他观众或坐或卧在其间,映入眼帘的乃是周遭石壁上散布的树影,光影缓慢地、不规则地晃动着。

《此后,他们自然地死去》(And They Die a Natural Death,2022)是越南电影创作者、视觉艺术家阮纯诗(Nguyễn Trinh Thi)于第15届卡塞尔文献展展出的空间装置作品。相较于阮纯诗过往的作品多采用散文电影的叙事形式,再依照不同的展出脉络转换成不同屏幕在空间内的组合,在《此后,他们自然地死去》里,艺术家没有使用任何投影机、摄影机等影像机器,而是回归到电影艺术最原初、最本质的样貌,运用“光线经过物体自然会产生影子”的基本物理原理,将整座碉堡空间打造成一座巨大的暗箱(camera obscura),观众坐在建筑内部观看——但更多的是经验整个环境带来的感官感受,从一开始体肤感觉到的沁凉潮湿、耳中听到的阵阵呜鸣,再到眼睛看到的植栽光影,在那暗箱般的空间内,观者的呼息仿若渐渐调频,渐渐与呜鸣、与树影晃动、与身边其他一同观看的人们呼息同步,像是身处在一庞然大物的腔室中,共同形成一有机的生命体,呼吸起伏。

于越南北部三岛县架设的风收集器. 摄影:Nguyễn Trinh Thi. Courtesy of the artist Nguyễn Trinh Thi.

这是一件乍看形式简单的作品,但其中牵涉到的技术执行层面、欲处理之题材内容,都颇为复杂。一年多前,当阮纯诗收到文献展的制作邀请时,她走访这座位在卡塞尔的碉堡,思考着如何将她长期以来关注的议题——越南的政治与历史、原住民族的文化和自然生态,与德国在地的社会脉络结合。当时,卡塞尔邻近的森林正面临生态危机,政府计划开垦林地建造新的高速公路,当地居民展开抗议行动。人与身处生态环境的关系,便成了她思考此作品的切入点。而个体与外在社会环境的对抗,让阮纯诗连结到越南作家裴玉新(Bùi Ngọc Tấn)的小说《Tale of the Year 2000》,他因为政治理念与当局不合而被囚禁入狱,被视为异议作家,著作长久以来都被越南政府禁绝。

这本自传式小说围绕着裴玉新于1960年代晚期到70年代在越南北方丛林的劳改营,被迫日夜为独裁政权劳动的经历。作家即便身陷囹圄,依然以细腻、生动的笔触刻画他在受刑过程观察到的自然生态与人物心境,书中有个场景令阮纯诗印象深刻,作家描绘一群政治犯在辣椒林里奔逃,他们试图以葱郁的林木为掩护,但仍不幸被武装的守卫狙击追杀的血腥故事。这段说来残酷、但在作家笔下却刻画得魔幻诗性的情节,成为《此后,他们自然地死去》场景灵感的来源。

然而,重述小说中辣椒林的情节并非阮纯诗的目的,她虽然在展览入口处放置小说文本供观众阅读,但没有阅读也无碍感受作品,作品和小说文本可以独立看待。观众进入碉堡空间被环状石壁上的植披光影环绕,不绝的呜鸣声在圆拱式的建筑结构里缭绕,沉浸式的感官体验进而触发观众的感知,唤起人们的不同记忆,自由地与个体的经验产生想像与关联。

传统乐器师傅范志庆制作竹苖. 摄影:Nguyễn Trinh Thi. Courtesy of the artist Nguyễn Trinh Thi.

《此后,他们自然地死去》是一件现地制作、实时展演,或可以剧场或现场电影(live cinema)称之的作品。眼前看到的光影变化与声响,都是现地、即时产生,并非事先编曲、预录好的内容。现场的设备其实相当简单,石墙上的树影是由观众席下方围成一整圈的小辣椒树,以及对着辣椒树打光的灯具制造出来的;而空间里持续不断的呜鸣声,则从碉堡屋顶上垂降下来长短不一的竹管发出。阮纯诗这几年持续在越南各地进行原住民族传统乐器的田野调查计划,作品声音的灵感正来自中部高地原住民的竹笛,那是一种必须集体演奏的乐器,每支笛子只能吹奏单音,所以得群体一起演奏才能成曲;没有乐谱,因此吹奏过程必须专注聆听彼此,是即兴且集体的创作过程,而非讲求个人技巧的展现。

阮纯诗将此种集体演奏的传统乐器运用在作品中,她与传统乐器师傅范志庆(Phạm Chí Khánh)为展场打造八管长宽不同的笛子,而吹响笛子的风则与小说作家的经历产生相当有趣的连结,阮纯诗与技术团队在越南北部三岛县(Tam Đảo)丛林里——作家当年被囚禁的劳改营所在地,装设风的感应器,透过感应器收集当地风的资讯,包括风向、风力等,再将这些实时收集来的数据传到远在卡塞尔的工作站,经由编码程式运算后,再转换成从空气压缩机送到不同笛管的气流,在碉堡内产生笛音。

哪支笛子什么时候发出声音,是由实时在越南丛林里收集到的自然风资讯所决定,笛音是有机且即兴,是现场演出的不插电演奏(acoustic),艺术家做的乃是提供“环境”(机制),观众听到的声音是以最单纯的物理原理——气流受到物体的摩擦而震动发出声音,没有经过电子设备的扩大或转化。而辣椒树的打光系统也以收集到的风的资讯运作。作品的光影与声音变化乃源自同一批数据、同一股风,即便各自以不同的“语言”展现,但实际上共享着同样的根源,有着同拍的律动。换句话说,《此后,他们自然地死去》是套风的转译系统,透过风的流转,串接起越南北部丛林和德国卡塞尔两地的时空。

隐身在作品简单形式下的复杂技术层面,对阮纯诗这位长期以来都习惯独立作业——自己写脚本、自己掌镜(更多时候是使用拾得影像)、自己剪接,独自掌握工作节奏的视觉艺术家而言,是创作上的一大挑战;而她对于电影拍摄者与被摄者关系的反思,从创作《宾童龙的来信》(Letters from Panduranga,2015)时即展现——在这部电影里她处理着身为纪录片工作者、持着摄影机的人最恳切的自问:怎样的距离才是拍摄和观察的正确距离?作为一名外来者,我不是占族社群中的一员,我该如何记录这些人,还有他们正消逝的文化?

越南作家裴玉新小说《Tale of the Year 2000》为阮纯诗新作《此后,他们自然地死去》场景的灵感来源. 摄影:Nguyễn Trinh Thi. Courtesy of the artist Nguyễn Trinh Thi.

关于此类拍摄伦理上的思考不断伴随着她,阮纯诗自承其实有段时间她不想再拍电影,想休息一阵子与电影创作保持一段距离,因为她深刻感受到电影是种充满控制意图的媒材。当她在自宅观察到那因着屋外光源而映照在白墙上的花园树影时,她反而被这种最简单地产生光影效果(image making)的影像生成过程深深触动。在《此后,他们自然地死去》中,艺术家探寻的正是此种单纯的影像生成与观者身体感知连结的感受。

《此后,他们自然地死去》是阮纯诗近年最突破自我的创作,是艺术家与风和辣椒树共创的成果,是人与非人物种之间精巧的合作无间,是创作者学习放下自我(ego),将对创作的主控权分享出去,学习接受创作过程与作品最终呈现时的有机性与无法预期性的实践。它是个生命体,没有“完成”作品的那日,而是随着文件展展期的进行而“活着”。然而,阮纯诗于作品的命名做了小小的叛逆,她一反传统叙事结局常见的“从此他们就过着幸福美好的生活”俗烂腔调,而选择彰显作品里多层次的“死亡”——包括小说里政治犯的死亡、Rondell 建筑的军事历史、展览现场植物的死亡,以及风声、笛声捎来的灵魂意象,从盘据越南北部山区的丛林,穿越时空来到德国卡塞尔的碉堡。

阮纯诗透过作品展现了另一种电影或动态影像的可能性——她让我们看见不需藉由胶卷/影片(film)与摄影装置或投影装置作为影像创作的物质基础。阮纯诗以悠远的笛音与辣椒林树影,以皮影戏般的光影乐音,向那些年不畏强权坚持着理想,持续以艺术的语言表述自我的前辈创作者们致敬,同时,她也以电影的原初型态,向我们揭示了电影可能的未来。

《此后,他们自然地死去》现场的辣椒盆栽与打光系统. 摄影:Nguyễn Trinh Thi. Courtesy of the artist Nguyễn Trinh T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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