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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冷内寒

杜拉·裘德,《二〇二五年的欧陆》,2025,彩色,有声,时长109分钟.

到了电影节的第八天,我知道自己也中招了。当我在观看正午的洪尚秀《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What Does That Nature Say to You,2025)媒体场放映时,我加入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大合唱:还是没躲过那可怕的“柏林影展流感”。在每日新闻的残酷轰炸下,再加上持续不断的零下寒潮,每当我们走出影院幽暗的洞穴,进入外面那病态惨淡的白昼,就仿佛全球范围内步步紧逼的法西斯主义正侵蚀着我们的身体。而这场病的唯一慰藉,便是银幕上散发出的那一丝人造的暖意。

在这部讲述一位年轻诗人首次拜访女友父母的新片中,洪尚秀巧妙地在冷与热之间找到了平衡。虽然这位导演惊人的高产(有时一年能拍三部长片)使得他的作品总带有某种公式化的特征(陌生人尴尬相遇,彼此过度礼貌,直到酒后情绪爆发),但《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仍精准地讽刺了韩国社会根深蒂固的新儒家僵化礼教及其背后的脆弱人性的讽刺。洪尚秀的电影要么让人沉迷,要么让人厌倦,我坚定地属于前者。

洪尚秀,《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2025,彩色,有声,时长108分钟.

杜拉·裘德(Radu Jude)对国家内部问题的审视要严厉的多,凭借对祖国罗马尼亚富有幽默、思想性和诗意的挖掘,他成为了各大电影节的宠儿(《倒霉性爱,发狂黄片》[Bad Luck Banging or Loony Porn]在2021年柏林电影节摘得金熊奖)。今年荣获最佳剧本奖的《二〇二五年的欧陆》(Kontinental ’25)再次以微缩史诗的形式呈现,巧妙融合了犀利的幽默、深切的同情、令人揪心的悲怆和锋利的社会批判,其风格之独特只能用“裘德式”来形容。影片设定在曾经属于匈牙利的特兰西瓦尼亚(Transylvania)的首府克卢日-纳波卡(Cluj-Napoca),故事围绕奥尔索利娅(Orsolya,由埃斯特·汤帕 [Eszter Tompa] 饰演)展开,她是一名匈牙利裔法警,受命将一名流浪汉从一栋建筑的地下室驱逐出去,因为这栋建筑已被豪华连锁酒店买下。最终,流浪汉选择自尽,由此引发了奥尔索利娅的良心危机,成为了贯穿影片始终的线索。《二〇二五年的欧陆》用iPhone在十天内拍摄完成,预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也充分证明了,在天才手中,资源多寡根本无关紧要。

在本届电影节上,备受诟病(至少我是这么想的)的传记片类型试图挽回颜面,但效果只能说参差不齐。虽然我选择跳过提莫西·查拉梅(Timothée Chalamet)的“铃鼓美少年版鲍勃·迪伦”——光是预告片就足以让有品位的观众干呕——但这一类型的影片的整体趋势似乎是摒弃传统的编年叙事,聚焦并深入挖掘历史人物生命中的某些关键时刻。在理查德·林克莱特(Richard Linklater)关于百老汇著名作词人洛伦兹·哈特(Lorenz Hart)的角色研究影片《蓝月亮》(Blue Moon,2025)中,这个关键时刻是1943年《俄克拉荷马!》(Oklahoma!)在曼哈顿圣詹姆斯剧院(Saint James Theatre)的首演,此时哈特的昔日搭档理查德·罗杰斯(Richard Rodgers)已与歌剧作家奥斯卡·汉默斯坦(Oscar Hammerstein)开启了新的合作关系。林克莱特几乎将整部影片都限定在单一场景内——百老汇名流经常光顾的传奇餐厅Sardi’s,并将大部分诙谐机智且写作精良的剧本压缩为伊桑·霍克(Ethan Hawke)扮演的哈特的独白,由此展现传记片可能实现自我救赎的一条路径。

理查德·林克莱特,《蓝月亮》,2025,彩色,有声,时长100分钟. 摄影:Sabrina Lantos.

《莱布尼茨——一幅画作的纪事》(Leibniz—Chronicle of a Painting,2025)采用了类似的时刻压缩的手法,讲述了这位博学多才的思想家和发明家在其赞助人,病重的夏洛特女王的委托下,接受一位艺术家为其绘制肖像的故事。大部分叙事围绕莱布尼茨与这位虚构的女性艺术家的对话展开,她引导哲学家理解绘画:作为物件和行为的绘画如何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融合为一个瞬间的时间统一体。这部片可能不是所有人的菜,但对于和我一样痴迷于单子论的同好们,你们知道去哪儿找我。

不过并非所有将传记片与室内剧结合的尝试都同样成功。我很希望自己能喜欢《胡加尔的一天》(Peter Hujar’s Day,2025)。这部片的对白来自作家琳达·罗森克兰茨(Linda Rosenkrantz)与影片同名主角之间的一段录音,她要求胡哈尔详细描述他前一天所做的一切。但我们得到的是76分钟痛苦漫长的时光,本·卫肖(Ben Whishaw)和丽贝卡·霍尔(Rebecca Hall)自始至终都只是在逐字逐句地重现这段对话。影片结束时,观众的唯一疑问似乎是导演艾拉·萨克斯(Ira Sachs)从未问过自己的一个问题:为什么这必须要拍成一部电影?

因为参展的影片数量庞大,不可避免地也有其他令人失望的作品。作为开幕影片,本国英雄汤姆·提克威(Tom Tykwer)带着他职业生涯最糟糕的一部片《光》(Das Licht, 2025)重返柏林电影节。影片试图通过一个左倾且充满善意的德国中产家庭和他们拥有神秘超能力的叙利亚女佣之间的故事,颇为拙劣地探讨移民这一敏感话题。提克威并没有费心去创造自己的风格,而是满足于模仿《木兰花》(Magnolia)时期的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再加上俗气的卡通超现实主义元素和令人尴尬的音乐桥段(例如演员们在街头边跳舞边唱皇后乐队的《波希米亚狂想曲》)。做作、夸张,又极度无聊,这束《光》应毫不留情地被关掉。

汤姆·提克威,《光》,2025,彩色,有声,时长162分钟.

不过在这些失望之余,仍有一些佳作彰显了电影作为一种媒介的无限可能。柏林电影节的“论坛”单元(Forum)素以前卫大胆的视野著称,而詹姆斯·班宁的作品就是该单元的常驻嘉宾。此次的参展影片《小男孩》(little boy, 2025)是1984年的《美国梦》(American Dreams [Lost and Found])的姊妹篇。影片在手工绘制的建筑玩具模型的镜头间,穿插了民谣和流行歌曲,以及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希拉里·克林顿、哈里·杜鲁门和斯托克利·卡迈克尔(Stokely Carmichael)等标志性人物的演讲,拼凑出一部关于美国暴力与动荡的历史拼图,一直延续至今日。另一部用智能手机拍摄的电影,斯特凡·海因(Stefan Hayn)的《2024 (2023)》(2025),展现了一种奇异的魅力。影片记录了他在标题中的这两年里创作的画作,包括用油画和水彩绘制的家庭肖像以及柏林四季的城市风光。他流畅优雅的笔触与弗兰克·奥尔巴赫(Frank Auerbach)和赖纳·费廷(Rainer Fetting)所代表的的德国表现主义有着相似之处。海因的项目可被视为对小型绘画电影传统的贡献,能与2011年的纪录片《格哈德·里希特的画作》(Gerhard Richter Painting)相提并论。

恰逢柏林电影节的最后一天举行的德国大选为这个全球社会崩溃的时刻增添了又一层令人溃疡的焦虑。医生给我的建议是彻底远离当下,幸好柏林电影节的“经典”单元展映了不少濒临消失的老电影的数字修复版。在这些影像瑰宝中,有两部过往鲜少在西方放映的早期东亚女性主义杰作。增村保造的《清作之妻》(1965)以明治时代的日本为背景,讲述了一个贫穷女孩被父母卖给一个富有的老商人充当情妇,并在他死后继承了财产。她回到乡下老家定居,但作为一个貌美的寡妇,她遭到村民的排挤和歧视。不久,她与被视为当地英雄的年轻士兵一见钟情并决定结婚,但两人也因此成为村庄的弃儿。最终,爱情至上的她做出了一个极端的决定,通过一次无法挽回的伤害挽救了他的生命,从字面意义上证明了爱的盲目。《清作之妻》以其对封建主义和女性在社会中贫困角色的批判,在许多方面都走在时代前列。不过相比之下,1934年的中国黑白默片《神女》则更胜一筹。片名中的“神女”既是母亲也是暗娼:白天她细心照顾年幼的儿子,晚上在上海街头游荡以支付儿子的学费。影片由绝代风华的阮玲玉主演,她自己的悲剧人生更是为影片增添了几分宿命色彩——电影上映后不久,她因不堪小报的无情追逐而选择自杀,年仅24岁,她的生平故事也被关锦鹏拍成传记片《阮玲玉》(1991)。《神女》以扣人心弦的方式呈现了女性命运的悲剧性,不亚于西恩·贝克(Sean Baker)在当代电影中对21世纪性工作者困境的刻画。更值得深思的是,这部影片的批判性恐远超今日能够通过审查机构批准的任何中国电影。

霍猛,《生息之地》,2025,彩色,有声,时长132分钟.

另一部回溯中国近代历史的影片是霍猛执导的《生息之地》(2025)。故事设定在90年代初期的一个小村庄,讲述了10岁男孩徐闯在父母前往深圳打工、投身浩荡的南下大潮后,由姥姥抚养长大的故事。影片不乏精彩瞬间,尤其是传统与迟来的现代性发生碰撞的场景——这足以让霍猛赢得最佳导演奖。然而,对中国电影而言,这样的题材早已屡见不鲜,在当前的历史关头甚至已接近政治宣传片的范畴。此类影片完全无法与王兵的作品相提并论,而后者有意选择在国家审查制度之外进行创作。

不过,我还是要感激这部电影以及这次观看的其他所有影片,无论好坏,它们让我暂时摆脱了外面世界那寒冷致郁的现实。虽然我的身体可能因长时间观影而疲惫,但电影作为一种美学安定剂的终极药效仍是得到了很好的肯定。

译/ 冯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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