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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判断只有接受

《哈尔滨旋转楼梯》是季丹的第五部纪录片。她是中国最早开始独立纪录片创作的作者之一,大约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她使用超8,而不是电视台常用的Beta,在西藏一带拍摄。不同的机器提供了不同的像质,也造就了拍摄者不同的意识和方式。1996年,她花一年时间在拉孜地区,1999年剪辑完成《贡布的幸福生活》和《老人们》。同时期汉人视角呈现藏区生活的作品中,这是令人感到温暖的影像。

季丹,《哈尔滨旋转楼梯》,2009,纪录片,剧照,109分钟.
  
 2000年后,季丹在陕北一带游走,在府谷县黄河边上,她拍摄了一个农村家庭里的年老父母和他们经历了牢狱之灾的儿子,至2005年成为《地上流云》。之所以间隔数年才做完,是因为季丹对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有诸多反思:是遵循自己有意无意设定和期望的模式还是打开自己,注重眼前看到的这个世界,接受它。2008年回到幼时生活过的哈尔滨之前,季丹还在京郊一所临终关怀医院拍摄了一位老人。《空城一梦》让人看到了生命在最后阶段的状态,其中包含着对死亡和虚无的凝视与深思。
  
 《哈尔滨旋转楼梯》更像是她面对之前的问题而展开的另外一种努力和实践。她拍摄了两个家庭,一个是住在单元房里的母女,另外一个是住在大杂院里的父子,都是少年时的朋友或街坊。她将他们称之为“失败者”,而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因为“我们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在这个意义上,她的回去,包含着重新看自己的需要,因为“到了如何接受自己的阶段”。
  
 季丹所谓的“失败者”,其实是在这个时代被社会抛弃的人。她拍摄的人物,各有自己的困顿与难堪,有时是物质上的,更多是精神层面的。正是在这样的生活现场,季丹不得不把原来的设想舍弃。这不但因为她发现已经无法在人物身上找到过往的痕迹,更因为由此感受到现实人生的重量。她看到了人在中年时的承当。
  
 因此,季丹让我们看到了一种不具任何理想色彩的生活。母亲为女儿的学业焦虑,不能接受女儿将来成为一个面包师。她还要照顾在狱中服刑的丈夫,也不能停止去市场炒股;父亲因病深居在家,17岁的儿子每天沉迷于网吧。他们经常互相争执,但彼此都不能说服,也没有谁因此改变行为方式。季丹拍出了一种生活的常态,而且并不是少数人的。
  
 与之前在陕北拍片时的分裂相比,此时季丹已经打开了自己,“以前的拍摄是有判断的,到这个片子更多是接受”。这不仅是一个纪录片工作者的姿态,更是一种生活的姿态。季丹在现场找到了拍摄者的位置,这种自如和确定,也来自于拍摄者和被拍摄者曾经共有的生活经验和记忆。
  
 这种记忆只是作为一种底色存在。片中人物从未讲述他们的经历,也未曾提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他们落到今天的境况。因此此片的重点,并不在于叙述人物的故事,最令人触动的,是那些日常的时刻里焕发出的感情的强度。这种强度让我们深切地体会到,这些“失败者”在承当和接受的时候,使用了怎样的力气。
  
 而这种情感的质地和靠近人物内心的努力,是在一种相对传统的纪录片形式之下展开。季丹遵循现实主义影像看世界的方法,从摄像机的角度观照,而不发言;她不强调,甚至尽量隐去作者的主体性,但那些画面和场景还是让人感受到她的在场,让人相信,假如没有亲密和切近的关系,是无法拍出那种微妙的感情的。
  
 这样的视角形象地揭示了纪录片中主客观概念的老套,也让所谓不干扰、不介入以达到客观的直接电影原则显得捉襟见肘,说明了那不过是语言和方法;而它能够成为这一时期独立影像的坚实注脚,正是因为,在一种亦步亦趋的现实主义视野中,真切地再现沉浮其中的情感,由此从更深处彰显生存的复杂性,以及这个社会实在的纹路和肌理。对后者来说,更具难度,它也还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力度。

本文经作者同意转载,原文于2011年8月刊载于财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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