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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昌民谈保罗·索伦蒂诺(Paolo Sorrentino)

保罗·索伦蒂诺,《绝美之城》,2013,35mm,彩色,有声,142分钟.

索伦提诺的作品初看总会让人摸不着头绪:巡弋的摄影机运动、貌似无人称的推轨镜头、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与缓缓开展的叙事, 这诸多元素都使得我们对于他的影片风格更加的困惑。就拿《爱情的后果》(The Consequences of Love, 2004)这部作品来说,影片的开场是一位服务员提着个行李箱,从影像的深处乘着输送带慢慢地往对角线方向的前景移动,几何线条限制着他的移动,让人有种他身处于机场的错觉,一直到了影片的后半部,观众才会发现这个诡异的空间其实是银行的秘密通道,用以携入意大利黑帮的不法所得。有些评论者就因为影片后半部的情节发展,认为影片只是黑帮类型片的变奏。不过,又有那部黑帮片是从一位失势被囚的证券交易员的角度出发的呢?那导演大胆到能够完全放弃悬念做为叙事的张力结构?

索伦提诺的影像当中,传统的戏剧结构被瓦解,明确的叙事解消于人物姿态之中,有趣的是,他仍然能够从中提炼出冲突与高潮;《大牌明星》里,观众或许不明白意大利的历史与政治纠葛,但我们看到了许多有趣而立体的形象被形构出来,总理安德烈欧提的内阁们,个个有着自己的打算,并随着时间一一显露出来。不过,时间揭露的并非是他们的行动,而是角色于不同的场景当中所摆出的表情与姿势,累积成为人物的厚度与其情感的张力,也是在这样的影像结构当中,导演才能探索他心目中那暗潮汹涌的政治情势,云雾未散与暧昧不明的政治角力。《大牌明星》结束于前总理否认了一切与黑帮挂勾的指控,字幕告诉了我们他无罪开释,但影像没有反对、也没证实这样的说法,留了白,让一切离开非黑即白的单纯对立。

自千禧年以降,越来越多导演以人物的姿态与姿势为其构筑影像的主轴,更复杂的论述将其延伸至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德波(Guy Debord)与阿冈本(Giorgio Agamben)的论述,不过就其最基础的构成元素而言,事实上就是去捕捉身体—影像/影像—身体中最饱满与充沛的那刻,使得形象能够突破其窠臼与框架,迸发出新的思考。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当然是马力克(Terence Malick)、但葛洪狄厄(Phillipe Grandrieux)也不惶多让,或许我们应该将索伦提诺也放在这些人的行列之中,因为这样的影像思维正主导了他的电影风格。人物的形象不仅仅让我们可以在叙事当中有了认同的着力点,更可以构筑一个动态的文化氛围、政治态势与生活世界,也正是这些人物的特写让索伦提诺的主人公选择保持距离,因为卷入其中将导致自身的形象模糊。

从《爱情的结果》、《大牌明星》(Il Divo, 2008)到《绝美之城》(The Great Beauty, 2013),索伦提诺关心的似乎只有人的姿态与处境,叙事对于他来说只提供了人物行为举措的背景,仅是角色可以沉浸于其中的背景;他的人物包括了咖啡厅的中年男子、政治舞台上的失势明星、百无聊赖的资深记者,他们都带着距离观看着这个世界,世故而尖酸刻薄,对于世界的运作了然于心,因而无动于衷。感官的刺激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常态,无法将他们从日常生活的庸常中拯救出来。无所事事的人物与导演使用的绚丽手法成为强烈的对比,重拍的电子音乐、速度感极强的摄影机运动、快速剪接的段落等等,某个程度上来说,诉诸的对象其实是观众的感官,而非人物的知觉,我们在阵阵的声波与光影的渲染之下,隐约意识到主人公孤立于人群之中。

只有将自身隔离于世界之外,才能清晰明确地判断情势将如何发展,找出明哲保身之道。《绝美之城》的那位中年记者就是这样做的。但另一方面,也只有人物的意志、决断与行动才能破除孤寂的“人类处境”(The Human Condition),放似地纵情于终局之前的狂欢。《爱情的结果》中那位男主人公帝塔说:“当心爱情的后果”,沾染上了情感,就等于与世界产生了连结,必然只能跟着同流合污,迈向不可逆转的毁灭。帝塔最后被绑上了吊车,缓缓地沉入了水泥之中,他与世界之间的距离,也随着泥水湮没他的身躯而被弭平。奇怪的是,观众却能深深体会主人公的意图,知道他死前那刻或许没有任何遗憾,因为他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了决断,是生是死,似乎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意义的法庭上,只有自己才能做出最后的判决,这也是索伦提诺不愿对那位前总理多说甚么的原因。

《绝美之城》或许将罗马那千百年来光辉耀眼的历史都收入了影像之中,形于雕塑、建筑与绘画之上,但在导演的眼中,至高之美仍是人类的意志,其余的艺术作品都只是拟像、幻影。影片中,失败的剧作家与苦行的修女同样令人动容。剧作家最终抛弃了改编经典作品的念头,写了出关于自己生活的剧目,演了一场,就决定离开罗马;百岁修女对众人看待自己的方式不做任何响应,沉默并坚决地遵守着自己的誓言。修女与记者的一席话,似乎让主人公看到世界回应了她的信仰(鸽子群飞),使得他领悟了“至高之美”真正的含意。小人物或圣徒,高或低,世俗或神圣,其实都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有在和洪流之中,坚守人类意志与信念的堡垒,才能领悟救赎的真正意涵,也是在这个层面上,撇去那花俏的手法不论,索伦提诺仍可称的上是新写实主义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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