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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注定》自去年在戛纳公映起,国内公众对此片持续揣测的结果仍然是无疾而终。《天注定》是沿着中国传统历史脉络书写的现代电影,谈的不是知识分子的文人传统,更多是绿林好汉或是好女子路见不平的仗义和野性。人物的移动依然局限在中国语境之内,移民在城市间行走,本世纪初贾对乡镇的感受仍然是一种加速的抽象,而十年之后农村和城镇已经不再是俗套的二元对立,因为城市已经赢了,对城市的经验或是想象已经是俗世的整体状况。题材又加入微博这一全民运动,举国的热点被纳入电影的框架,由此给出的信号是导演在尝试改变或者说扩大电影的理想观众,但实际的结果是贾把自己也放到了至少是年度十大新闻的行列。近日《天注定》的网络版已经出现,本刊重新刊载贾樟柯访问,原文于去年十月在纽约电影节期间完成。
周昕(以下简称周):开始讲一下小玉的发型吧,不是一个当代的感觉。
贾樟柯(以下简称贾):我来解释一下造型的问题。造型实际上当时我们要结合的是两部分,一部分是胡金铨《侠女》的造型,发型和衣服的组合,观念就是服装每一件都是现代的衣服,但是组合起来要像古人。另外一方面很重要的参考就是京剧《野猪林》里面林冲受审的服装, 红裤子, 很刺激,我很喜欢那个造型,上面是白色的打底的衣服,下面是红裤子。整个人物造型除赵涛之外,第一个造型姜武是照着鲁智深做的,王宝强是照着武松做的。
周:带了一个公牛队的帽子。
贾:对对对。但都是现代衣服,也是个人的趣味,特别希望这些人物有古意,因为某种程度上中国戏曲里面人物的气质 。古人的气质事实上是在丧失的,所以《天注定》对我来说是一个反对以暴制暴的电影,反思暴力,希望暴力不要产生的电影。但是我觉得不采用暴力,但人本身还是要有反叛性的人格,但是这种反叛性不代表一定要用暴力来反叛,但一种反叛人格是我一直比较欣赏的。 《水浒传》里面都是反叛性格。
周:古代行侠仗义还是要骑马,现代就是动车,摩托车。
贾: 对,闯江湖的感觉还是一样的,只不过是交通工具变了。
周:只是交通工具变了吗,我不太理解的是为什么把四个人放在一块就可以代表这是一个群体的问题,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贾:选择四个故事,就是因为单看每个故事都能发展为一个戏剧化很强的电影。但每个故事看起来都有点偶然性,赵涛这个人物就是很不幸、很不巧就遇上了这么两个人了;然后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单看每个案例都有偶然性,但随着这些事件不停的发生,它就不是一个偶然事件,所以我觉得要用这种多重叙事来把这种偶然性呈现出来。
周:那为什么就是四个呢,不是七个十个,或者干脆拍一个纪录片,拍一个群体的状况,而不是四个人。
贾:我觉得用纪录片探讨暴力并不是太好的形式,暴力实施的过程我们都不可能在场,都是不在场的情况下发生的,只有当事人知道,所以它是需要想象去填补的。另外一方面就是暴力如何在日常里不断的滋生,暴力是一种看不到的情绪,它很难裸露在摄影机前,是需要我们去建构的。所以这个故事是很适合用虚构来呈现的。之所以用四个故事,这和片长有关系,因为一个电影你要拍六个故事就要拍到三个小时去了。人力,物力,包括观众观看电影的承受能力都会有挑战。还有就是这次是四个人物四个故事,我写剧本的时候是用一个故事来结构的,也就是用传统的起承转合,所以正好是用四个段落来建立完整的叙事。
周:从三个男性角色身上,我看到更多的是写实。到了赵涛的部分,想象就开始发展出来了,表演就开始很清楚的让你知道这部分和武侠间的联系,为什么从她这部分开始发生变化?
贾: 是因为她的这部分正好放在电影的黄金分割点上,叙事有一个推进,如果一上来就很武侠这样太类型了。所以三个人物其实是叠加推进的结构,正好到了赵涛的部分进入转折。这个跟空间有关系,因为赵涛的部分发生在湖北,我们当时就选择了神农架。去到神龙架就觉得这是在古代。一些悬崖峭壁,像是把邵氏片场里的道具放到现实的感觉,所以在美学上也比较纯粹,这个空间本身就有点不写实。
周:然后想问一些你对新的独立电影作者的看法。《语路》之前在云之南进行过放映,你最近也给画天的独立电影基金做了评委。
贾:总体上就是,最近看到的大部分是一些未完成品,都是一些粗剪,成都一个作者(周豪,编者注)拍了一个叫做《夜》的作品,还有一个作者拍了一部《骑士》,都介于完成之间。我觉得这些电影的触角还是很敏锐的,包括形式上的活泼性,但是另外一方面则是,我当时看完之后的评语是,触角敏锐,但办法很少。有一个灵感,这个灵感很棒,但这个具体推进发展的过程特别粗糙,就是掌握一个经典的叙事方法,对一个内容的提炼,和有序的推进的耐心,太粗糙。还有就是中国存在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是电影工业机制的欠缺,独立电影的制作水平影响创意。有一些想法非常好,但需要工业的支持来实现这种想法,但这方面的支持显然是跟不上的。所以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依然觉得要倡议建立独立电影的工业体制。因为现在中国的独立导演都是以导演自身的操作为主,背后缺少团队的支持,很孤独。资源跟不上,还有美术的班底。
周:如果要做未来感的东西可能会比较难, 往往需要去和过去、记忆打交道。
贾:因为我觉得一种预算模式,它就是一种固定的美学模式,比如说你就是这个预算,就是这个工业水平,一个作者的想象就会被限制,要做一个战争的东西,很难做到,要做一个魔幻的未来,也做的很不尽如人意。还是需要一个好一点的独立电影的工业体制——不是体制啦,就是工业结构。
周:但这不一定是他们有兴趣的。
贾:不一定是有兴趣的,当然。因为你毕竟是要和更多的人打交道。但是偏安于现状,美学上发展的可能性比较少,毕竟电影有它工业的属性。
文/ 周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