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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黑色的陆地与树林,蓝紫色的湖面与天空,伴随缓缓冉起的吟诵一起召唤着一股哥特式的黑暗能量。正是这样的自然景色开启了黑色金属和维京人的文化幻想,滋养着异教徒的生活方式与乌托邦信仰。这样的开篇,这样的标题,“驱除黑暗的魔咒”自诩与超脱这个世界的力量有关。
《驱除黑暗的魔咒》(A Spell to Ward Off the Darkness,以下简称《魔咒》)是两位实验电影人Ben Rivers和Ben Russell首部合作的作品。Rivers和Russell都是近年来在实验电影领域非常活跃的人物,两人风格不尽相同,主题却有不少交集:Rivers的作品态度温和,更多的是一种耐心的好奇和安静的观察;相比之下,Russell更像摇滚乐手,作品充满激动、焦虑和疯狂的情绪。Rivers的作品偏好关注个体,无论是被遗忘或是自主选择的孤独,几乎都与世隔绝,远离尘嚣;而Russell的作品更多看到的是群体,集会和社区,并探索其中的互动、冲突,连带关系等各色社会形态。两个人的作品交汇于他们对人种、疏离、乌托邦与原始主义等概念的关注和探讨,也都通过不同的手法对于民族志电影(ethnographic film)类型的内部权力架构与缺陷给予观察、反省和批评。2009年,这两位实验电影人以其作品的相通之处为基础策划了“We Cannot Exist in This World Alone”项目,巡回放映他们的电影短片作品,之后又产生了合作拍摄电影的想法,于是就有了这部《魔咒》。
在《魔咒》这部影片的98分钟里,音乐人Robert AA Lowe作为贯串的线索和观察的中心对象,在由公社(Commune)、孤寂(Solitude)、黑色金属(Black metal)组成的三联画中探索人类在不同社会布局中的存在方式。其中“公社”描绘了一幅集体生活的画面。Lowe生活在沃尔姆西岛(Vormsi)上的一个公社,在此大家一起做饭,嬉戏着洗桑拿,并用形而上的语言对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进行抽象的描述和思考。裸体和儿童的画面发散泥土的气息,引发观众对于“人之初”的联想。当Lowe一个人走进树林,边吸烟边仰望着冥想,影片遂进入第二部分“孤寂”。这里,Lowe在芬兰的荒野中雕刻出一次完全孤独的存在体验。他将一条小船划至湖心,任其慢慢地漂荡,或背着背包漫无目的地在山林中行走,或回到一间木屋中,这里有些老照片和老杂志。2011年,Rivers在《Two Years at Sea》中拍摄隐士Jake William的生活,也出现了平行的场景。
Lowe自我隔绝的生活充满天国般的美景和令人窒息的寂静。“公社”与“孤寂”的并列无疑向观众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个体如何扮演集体的一部分,同时又能建构一个空间,使得最诚实的自我存在成为可能?最后,画着灰白脸谱的Lowe作为一支黑色金属乐队的主唱出现在舞台上,在另外三位音乐人的陪同下,以嘶吼的方式发声。如同Russell在他之前作品中对音乐现场的捕捉,观察对象情绪升级,几近歇斯底里。镜头无中断的拍摄一气呵成,围绕几具戴着面具的肉体流动,产生催眠效应。
从“公社”貌似无结构的叙事到“黑色金属”对人体存在与变形的集中关注,《魔咒》吐露出电影是一次化身和转变的体验,它能在当下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内与观众的身体和内心直接建立纽带。“公社”的沃尔姆西岛在北欧爱沙尼亚境内,作为前苏联地域的一部分,爱沙尼亚的意识形态仍带有后苏维埃时代的政治色彩,不容易发展对资本主义和宗教价值的认同,而异教的价值体系则得益于人们对集体生活更原始的信仰被接受,也调和了社会地缘政治造成的精神处境与人追求精神崇高之间的矛盾。
“公社”成员们讨论个人在集体中的责任,讨论电子乐现场观众同步产生的恍惚与催眠,讨论一次群交……这些个体/集体的身体体验也许无法超越历史或意识形态,但却是这些所谓的思想体系不可分割的遗留物。从某种程度上说,公社生活和对话实现着其成员的个体姿势、自我意识与其周遭环境的交换和协调,同时两位导演也以其为线索论述了他们对于现代社会形态中以不信而获得合理性的犬儒哲学的质疑。
两位电影人从电影的现象学本质出发对乌托邦进行思考。电影,作为典型的现象学艺术形式,建立在人体视觉机能的基础上,强调放映活动与观看活动的同时性。电影的实现要求人体自发的运作和生产,影像存在于观众的身体里,是一种建构,并非客观的存在。沿走在虚构与纪录的边缘,《魔咒》的三个段落给了观众三种不同的乌托邦体验:融合、孤立和拒绝。然而,在“公社”段落结尾,Lowe独自离开了,在“孤寂”结尾,Lowe独居的小木屋在火焰中燃烧(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对挪威第二次黑色金属浪潮反基督教烧教堂等事件的映射?)在“黑色金属”结尾,Lowe悄声逃离现场,消失在黑夜中——影片中的三个段落是三次建构同时也是三次消灭。这也正是《魔咒》的中心命题所在——乌托邦是找不到的,唯有去创造。
文/ 吕阳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