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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

Guido van der Werve,《Nummer veertien, home》,2012,54分9秒,彩色,有声,4k画质.

“我感觉不到疼痛了。”说完这句话不久,肖邦就辞世了,当时他38岁。这是1849年,肖邦的葬礼在巴黎的La Madeleine教堂举行,他的尸体埋葬于巴黎Père Lachaise公墓,而这里的肖邦并不完整,依照其秘密遗嘱,心脏被他的姐姐偷偷带回故乡波兰,安葬于华沙圣十字教堂,从此他的身与心便相隔千里。肖邦20岁离开波兰,之后再没回过家乡。

荷兰艺术家圭多·范·德·卫夫(Guido van der Werve)以肖邦的故事为引文创作了作品《十四号,家》(Nummer veertien, home)(后简称《家》)。影片主线是范·德·卫夫的一次疯狂征程,他从华沙出发,沿着肖邦心脏最后一次的旅途逆向而行,以铁人三项的形式完成1700多公里(铁人三项长度的7倍半)的路途抵达巴黎,并将在华沙的肖邦故居收集到的一小罐土壤带到他在巴黎的墓碑前。 影片同时编织了同在20岁就离开家乡远征并英年早逝的亚历山大大帝的传奇,完成了一次关于孤独与乡愁的史诗般的叙事。影片开启,一个后拉镜头优雅地将画面缓慢打开。白色大理石雕像,黑色蛙人独奏着钢琴,室内乐团和合唱团制造挽歌般的旋律,最后蛙人打开教堂大门在一道光中离开。这个庄重又好奇、简单又微妙的开场预示了整部影片一项惊人的能力和成就,那就是以开阔而不失精准的格局将貌似对抗的概念——古典与现代,优雅与暴力,浪漫与残酷,结构与感性——几近完美地融为一种干净的和谐。

将自己的身体至于极端的环境和条件之下是范·德·卫夫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在《家》中,像从家乡长途跪拜到拉萨的藏民一样,范·德·卫夫完成了一次宗教性的朝圣。他游泳,骑车,跑步,姿态矫捷或疲惫,运动都成为源自身体最诚实的自我表达。作者的行为在常人也许无法理解和想像,但他正是通过此种疯狂达到对自我更深层的理解。如此极端的体验,作者与自己为敌,把自己的肢体变成战场,通过超越肉体的极限努力接近原始的直觉层面。是升华,也是对人类最古老的家乡——身体——的一次回归。在绝大多数的画面中,范·德·卫夫都以身体的整体姿势呈现自我,面部细节极少出现。个体身份的缺席和意义的模糊赋予了他抽象与符号化的可能。 艺术史学家克里斯托弗·约翰(Christopher John)曾这样形容德国浪漫主义派大师卡斯帕·大卫·弗里德利希(David Caspar Friedrich)的作品:“人的在场以削弱的姿态出现于广阔的风景中,人体的形象被缩小,将观者的目光引向形而上学的维度。” 当范·德·卫夫无言而倔强的躯体路过斑驳的建筑,时隐时现于感性的粼粼波浪,穿梭于葱茏的乡间植被,或消失在公路尽头,《家》给予了他周围的景致宽广的空间和富有精神性的凝视。银灰色调的画面,阳光被压抑,一股低沉和收敛的情绪衬托和发掘着景色中的诗歌和悲剧。风物不再是背景,而成为超乎物质世界的神性的化身,一路与范·德·卫夫同行。

Guido van der Werve,《Nummer veertien, home》,2012,54分9秒,彩色,有声,4k画质.

同为作曲者的范·德·卫夫创作了影片中的同名音乐《家》,这首含3个乐章12幕的安魂曲也成为结构影片图像和进程的框架。由20人的弦乐部分和40人的声乐部分共同演奏,范·德·卫夫的安魂曲葱郁而伤感。如果历史、英雄以及影像都是存在于公共空间内纪念碑性的存在,那么音乐则是隐秘和私人的。《家》的音乐将苦痛和悲怆抽象为一种心情和语气,接近、围绕并且侵入观者,给了影片更加直接和感性的身体。然而电影却并不沉溺于追溯历史和缅怀英雄的哀婉之中。当我们刚刚明白或习惯影片的情绪和节奏,《家》以荒谬且令人不安的场景(第3、6、9幕)跳出叙事的进程,进入一个另类的时空:作者的家乡。一处,范·德·卫夫走进镜头,跪下,然后突然爆炸。之后他背着燃烧的火焰,走过小河,又走向远方;另一场在室内,他经过乐队,上楼,镜头对歌者进行观察,而再发现范·德·卫夫时他趴在了卫生间的底板上。之后随着屋内一声爆破的巨响,窗户全部粉碎;第三次,他走出同一栋房子,然后被起重机吊起,像一具尸体,飘向远方。

范·德·卫夫的这些画面不乏与荷兰观念和行为艺术家巴斯•詹•爱德(Bas Jan Ader)的作品通灵之处。两人分享着对孤独和挑战极限的热情,后者则是在一次尝试单人独木舟横跨大西洋时消失而成为带有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他消失时也只有33岁。巴斯•詹•爱德作品中常有“坠落”发生,在被问及这一反复出现的主题时,他只简单地回答:“因为重力征服了我。” 而范·德·卫夫被吊起又何常不是与地球引力的对抗。虽然与“坠落”相反,人的身体升上天空,但其被外力左右而不能自主的状态无疑同样传递了脆弱和无助的信息。穿插于历史和英雄的叙事之中,这几个场景被植入了一段完全私人性的情节,并通过奇特的戏剧性试图诠释和缝合个体生命与公共世界的混沌之间的裂缝。无论是爆炸,倒地,或破碎,都是尖锐而突然的终结。作者并不交代任何事情的发展过程,我们只看到和意识到眼前这一刻,事件的发生带有任意性,毫无前因后果。这三个片段在诸多层面上都与影片其它的部分形成强烈的冲突感,似乎是作者对自己的艺术创作进行的省思:创造性的行动是否与死亡之间有着无法摆脱的联系?

范·德·卫夫谈及肖邦是他最至爱的作曲家时说:“他的音乐听起来通常很简单,我想只有领悟到了一定的境界才能如此。” 而《家》令人折服之处也正是其以简洁面貌示人的生命力和凝聚力,这与作者在所有细节上的精心策划和准确执行拖不开干系。也许不完全是巧合,在这样一部关于思乡和回归的影片里,两位协助作者在铁人三项征途上完成项目转换的人都是女性。虽只是极为微小的细节,若换成男性,那一刹那影片的情状可能大不相同。女性身份天然携带的隐喻和文化想像无疑为那两个短暂的时刻贡献了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而电影也因此离家更靠近了一些。

《十四号,家》于2015年3月20日至6月20日期间在M WOODS美术馆上映,可预约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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