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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幻梦墓园》(Cemetery of Splendour,2015)中,我们一直没有女主角Jenjira的近景,直到片尾最后几秒钟。这位臃肿的中老年泰国女性,在她的拐棍旁边,努力睁着双眼,略带变形的脸庞在不对称的嘴角映衬下令人吃惊的稳定。她的身后是她做义工的本地小医院,里面有序的躺着一个个患有奇怪睡眠症的年轻士兵。每个士兵身边有一个类似浇灌设备的灯管,灯管“涌出”的颜色以渐变的方式渲染空间:从粉红变成粉绿粉蓝,幽幽的作为美国高科技代表安抚着男子们的梦境。
有一名叫Itt的男子是Jenjira的照料对象,他醒来的时候会和她聊天逛街野餐,还会一起看泰国自产的神话大片。和其他士兵一样,Itt会没有前兆的突然沉睡下去,然后就是她慢慢的照顾和对未知的再次苏醒的等待。在这些等待中,我们看到她日常的生活。除了来医院帮他擦身体以外,作为军人遗孀的她常常在室外吃一些不油腻的食物和水果,尽量参加广场舞。她在网络上认识了美国退伍军人并结为夫妻。她也参加各种鸡汤培训,饶有兴趣的路过美容产品推销场所。她编织一些各式各样的小物件,虔诚的进献给本地的庙宇里的两位女神。有一天,有两个女孩和来到Jenjira坐的亭子,和她唠嗑,谈谈衣服的花色之类的妇女话题相互打发时间。普通城镇结合部打扮的姐妹二人顺便还告诉Jenjira:她们其实是寺庙里的女神,她们很喜欢作为贡品的织物。最后,她们关切的透露了神界的秘密:现在这个医院其实建立在原来的一个皇宫上,那些士兵无法醒来是因为阴间的国王一直在用他们的阳气参加那个没有完结的战役。
在医院,还有另一位义工,年轻的女孩Keng。因为可以通过拿着沉睡士兵的手进入他们的记忆和意识,Keng被医院誉为连FBI都想争取的通灵者。有一次,Itt在公园突然陷入沉睡,在Jenjira的要求下Keng让自己身体成为Itt意愿的载体。就这样,我们看到一位年轻女子和一位中老年女子在稀疏打理的现代开放公园散步,而实际上我们应该相信的是年轻男人Itt与Jenjira通过时间隧道走在古代辉煌的宫殿中。在某个时刻,Jenjira掀开裤脚,把整个畸形的脚暴露在我们面前,Itt附身而下,从最脚趾往上不断亲吻。远远的,被围绕在半跪的Itt的亲吻下的Jenjira慢慢哭泣,直至颤抖。公园里的湖水边,坐在长凳上的人,以一种日常的速度行动,却以一种超常的速度变化位置,像安排插入的小小哑剧。
附身Keng上的Itt曾和Jenjira说,如果她睁开眼睛,用力看,就可以看到她(他)描述的景象: 这个动作后来成为了那最后几秒钟的特写。我们很难判断她“努力的睁开”是一种呆滞,一种回溯,还是一种回溯后对残酷的辨识以及辨识后的恐惧。抑或这是一种新的沉睡,一个作为墓园的家园的活体。片子的前几秒钟通过俯瞰的镜头告诉我们,她眼前是一群在一半沙堆一半草地的工地里踢球的男孩子。他们围绕着球奔跑,好像一种动感在不断轮回。是这些几乎要被沙堆扬起的灰尘吞没的孩子,还是她雕塑一般的坐姿象征着泰国的明天? 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各种政权的诡异更迭下,她是这个电影里“存活系数”最高,拥有最变形体格,以及最广泛男性身体接触经验的“通史者”。她可以是最被动的,也可以是最敢于渴望的,她走过泰国的昨天,一长一短的腿走进泰国的今天——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泰国。
很明显,这次阿彼察邦决意把他标志性的寓言体用来直面一个近在咫尺的本国政治现实。在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刻和悲痛的同时,暗暗珍视每一个个体内心的渴望。亚热带的神秘主义与自然主义,并不用来代言现成的虚无或谎言一样的出口,更不是一种异域的迷思——导演用它们编织的是一个无论在任何层面都因国家意志的侵染而不断失效的社会躯体。朴素的信仰与习俗依然孱弱的帮助每个卑微的人连接起他者与社会,但其坚韧的潜力只有在每个被动的主体渴望时才变为可能。
如此清晰的痛苦,《幻梦墓园》预见了一个濒临远走他国的导演。虽然对于任何一个负责的艺术创作者,“国”的限制是一个轻率的结果: 它以共建梦想的借口规定我们可能拥有的壮丽的想象。于是践行之前,面对无所不在的墓地,阿彼察邦用隐微的爱的故事暗示了一个可能逐渐壮丽的“她”。其背后是一个长久的悖论: 艺术家在不得不依赖一个墓园来安息和重生的同时,如何执拗的发起、深化与延展对危机的剖析和撞击。
文/ 黄静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