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艺术家高洁最近在美国罗德岛学院(Rhode Island College)的Bannister Gallery举办了个展“Art4A.I.”。同名项目以互动型手机游戏为主,同时包括视频、文本,以及进行中的档案资料等综合媒介,旨在从科技和新媒体的角度重新思考有关艺术的根本问题。在本文中,高洁分享了他对于游戏这一社会参与性结构的看法,并谈及未来艺术的面貌,以及自己将学术理论纳入创作的实践方式等。
“Art4A.I.”项目从“什么是A.I.会欣赏的艺术?”这个问题出发,分别思考“什么是A.I.”以及“什么是艺术”,然后继续一连串的推导,在问题的拓展和更新中,带着观众一起从人工智能的角度去探讨艺术的基本观念以及人与技术的关系。
用游戏作为媒介,实际上是出于思考后的选择,因为要使用对于A.I.而言便于观看和理解的交流方式,这是在推导中寻找最适合的材料。另一方面,游戏其实就是一种结构,很多互动性参与性的作品都包含了游戏的结构;游戏本身也是很重要的哲学概念:在进入游戏的界面底部我设置了文字提示,其中一段引用了维特根斯坦,他认为发明一种游戏类似于发明一种语言;再比如游戏中有限与无限的概念,詹姆斯·P·卡斯(James P. Carse)说过:“有限的玩家花费时间,无限的玩家生产时间”卡斯在这里是用游戏的概念来谈文化问题。
在这个项目中,问题是开端,我作为艺术家的工作在于呈现观念和认真地进行具体的实践,而游戏是最终结果。就好像有信息的输入,我是中间阶段的“处理器”,屏幕上只是呈现最后的输出。
我的工作基于一种德勒兹式的块茎和游牧结构,每一件作品都是一个独立的框架系统,比如之前“艺术参数”和“艺术史”的项目,各自有不同的根系来达到多元化探讨艺术可能性的状态。因为如果根系相同,那么作品始终在重复同样的框架而已。用乔治·迪基(George Dickie)的“艺术习俗论”来看,当代艺术是我们人类的一种文化习俗。而我们艺术家,如果还在艺术系统内做一些已经被这个系统认可了的东西,那么意义何在呢?我们必须成为出口西方的世界小商品加工厂,第三世界旅游产品土特产店,或是证券印刷机吗?所以我们需要在传统的艺术习俗的边缘建立系统,在审美方法上跟这个社会产生对话。作品本身是一种框架系统,跟现有社会的系统相形之下,两种语言之间的差异就会让它们产生对话,艺术就是制造能够产生这种对话的异质性。
建构框架系统是我的工作方法。此外我还要保持这个框架系统不陷入理性主义、逻各斯中心主义(logocentrism)及其宏观叙事,还有西方中心论的各种弊端,所以我会避免采用实证的方式。比如这次的问题“什么是A.I.会欣赏的艺术”其实是个悖论,充满调侃。在这里所用到的是从达达主义开始的一种很重要的工具——“荒诞”。今天艺术系统内我们可能时常有惯性地对达达产生误读,达达并不是放弃意义,他们的语言与当时的艺术观念是有很强的关联性的,并不是没有目标,没有方法, 而是为了避免审美方法的惯性,而指向了更深层次的规则,“荒诞”是一个引导标识,他们通过打破逻辑链条来拆解问题。今天的艺术家们也一样,并不是“刻意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那样做既概念老旧又装模作样,是卡斯的“有限”);而是在躲避刻板印象的同时,用更有针对性的工具刺探文化问题的边界(卡斯的“无限”)。
在问题推导出新问题的中途,我根据问题的逻辑引入了三个儿童提供的答案作为逻辑的一部分。我将作品的基础建立在这种“卡夫卡”式的现实悖论上,卡在“现实的非理性”与“逻辑”的矛盾之间,用问题撑开后面的思考,而引入学术和逻辑推导的部分其实很严谨。对我来说,采用学术的东西是希望它像一根撬棍一样,我希望它硬、坚实,它插入于矛盾当中,希望它能够撬动矛盾。
A.I.是一个迫在眉睫的话题。每个手机都是一个A.I.,我们现在其实都是半机械半人的状态,身边如果没有手机或者手机没有办法联上网络的话,我们都会感到慌乱,因为自己“不完整”。我觉得艺术需要直面这个问题。就像白南准的创作,他是在探讨当时的技术和人的关系,电视机屏幕对我们人类生活所造成的影响。类比到现在也是一样。
那么A.I.到底有可能为我们塑造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我通过推导得到的一个结论是“未来,每一件艺术作品都将内置一个艺术圈”。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并不是所谓“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时代,每一件艺术作品的存在、它的合法性都需要很多条件,比如艺术家这种职业是有门槛的,他需要在艺术系统内持续地工作,他的作品需要得到专业人士的认可。美术馆、策展人、资本家、艺术群体,这些人是艺术这个“习俗”中重要的人,就像巫师决定了某一块牛骨具有神性,它才真正具有神性一样。那么随着A.I.的不断强大,他可以为每一件艺术作品内置一个艺术圈,迅速补齐一件作品能够成为艺术作品所需要的所有条件,比如经济的流动和系统内的认证,比如作品一定需要观众,而在未来可以有无数分身的A.I.就可以当观众。这样一个强大的A.I.可以帮助艺术家否定资本和话语权的暴政,让每一件作品都真正成为艺术作品,然后真正实现“人人都是艺术家”。这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就比如我们现在人人都是人了,可是以前有些人是人而有些人是奴隶。所以在未来,很有可能真正实现“人人都是艺术家”,人在出生的时候就被默认了各自表达的艺术性。在我看来这不是乌托邦,是在眼前的未来,是会实现的。
采访/ 顾虔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