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蒋志

蒋志,《去来之花之2016-02》,2016,油画于聚酯纤维布 ,85.5×73.5cm.

蒋志在HDM画廊(Hadrien de Montferrand)的个展“范沧桑”,以上下两个部分切入到对静物、图像、时间、记忆等问题的思考,其中下半部分的产生是在展览开幕之后逐渐裂变出来的——这种变化以及展览最终的名称源于蒋志的老师范沧桑,在展览开幕的前半个月突然病逝,由此激起了艺术家的种种记忆与情感的生发,促使他把展览名更换为“范沧桑”并在展期的中途更换了展览中的作品,随着展览下半部分范沧桑和蒋志的绘画、影像的置入,所有作品共同构成了同一个展览,并形成了一种对话的关系。个展下半部分将持续至2017年9月30日.

这次展览跟上一次的“注定”不一样,强调的是“变化”、“变故”。第一部分的展览展出的是摄影。这个展览是从去年就开始准备的,我觉得应该对自己的摄影方式做一些改变了,拍《悲歌》和《情书》拍了好几年,是时候开始一轮新的创作。每天都在和“图像”打交道,你不得不去思考“图像”这个问题,比方说我们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张“飞鸟”的照片,是什么决定了我们认为这个图像是飞鸟而不是其它?这就是“注定”。你看到的即是“飞鸟”,然后你还会有“自由”、“天空”、“孤独”、“逃离”、“迁徙”、“远方”、“故乡”等等这些临时的联想,用一句话说,你想多了。但是,这真的是我们想多了吗?为什么想来想去就这区区几个概念?这就是注定。你的感觉的生成的预设是怎样的,你就发出怎样的感受和思考,“注定”就是这个限制。你有怎样的局限的“自我”,就获得怎样的关于世界的“图像”。“图像”是感觉的一个形式而已。反过来也如此“注定”的,你看到的是何种“图像”,你就注定是何种人——何种性状的“自我”。当你的感觉生成的预设改变了,你眼中的世界就改变了。这就是“注定”的另一面。“自我”和“世界”是一体的。

在这个展览开幕的前半个月左右,突然发生了一个令我难以接受的变故,是我最敬爱的恩师突然病逝了。他是我考前的美术班的老师,一个对我成长和艺术影响至深的人,我的创作最希望能给看到的人就是他。在被时间的潮水不断冲刷的记忆里,我需要一个明确而坚硬的形式,为了抵抗自己善忘的人性,需要及时地做一件事,于是我把即将开幕的个展,命名为恩师的名字“范沧桑”。

记忆,是的,就是为了记忆。我之所以是现在的我,大部分是因为记忆,它构成了很大程度的我。我还不能想象一种脱离时间的记忆,但是时间一直如流水般在流逝,每一个记忆,可能就像流水中的一片叶子。你拽住它,企图把它从流水中捞出来,紧紧攥在手里,以为这样就可以留住它,但是,我们自己也是流水。这又迫使我回到时间的问题上来。太阳每天都升起和降落,这是我们最普遍的关于时间的体会。范沧桑在1987年画了一张油画《每天的太阳》,画的是他当时的教师宿舍房间。在画中,一片阳光停留在一块旧的门帘上。“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而这块布帘却满是皱折,正在老旧。日日如新的阳光正从这上面慢慢流淌过去,年轻时代的范老师应该每天都能看到这场阳光在幕布上的出席和退场。而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是一个定格,是范沧桑三十年前画下的那一天的那一个瞬间。人却流过了。我选择了一个录像和这张油画展在一起,是2010年底在我家拍摄的,那一天在我床前偶然看到:一道阳光照射在玻璃纸上再反射到墙上的光影。不知什么神秘的原因,它触动了我,让我拍下了几十分钟纪录这个过程的录像。太阳在移动,光影在变化,光影在那天有种奇怪的气息。每一刹那都是新的一刹那,都是永不再来的一刹那。我把它当作《每天的太阳》一个注脚。

在另一个空间,我展出了从范沧桑的一本《水粉静物色彩技法》中扫描下来的画作,这都是1990年左右那两三年里老师画的,一部分功能是为了教学。他的技法在当时很独特,注重形体的结实感,颜色层层叠加,看起来非常丰富。那个时期塞尚、莫兰迪、怀斯、莫迪利安尼和弗洛伊德的作品传播很广,很多艺术家都受到明显的影响,我们也可以从这些画中看到这些影子。这些作品几乎都遗失了。

刚好展览的前半部分展出的是我最近的一些静物的摄影,后半部分的展览我保留了几张《散发之物》,又增加了两张2014年前拍摄的名为《静物》的照片,这是我在深圳七娘山中一个空无一人的古村拍摄的。那些物品是1990年左右主人撤离时被遗留在那里的,静静地过去了20多年。所以我称之为“静物”。但它们真的是静止的吗?当然不是,没有事物不是在时刻变化。然而,事物变动不居就是真相吗?我前段时间写了一篇文章仔细梳理了一下思路:

但我真的不能如此肯定。只能说,我可以看到,可以感觉到,我的理智可以让我意识到,一切没有静止不动的。但事物原本真的都是变动不静的吗?

前一刻,那片阳光的影子在墙的当中,当我拍完几张照片回来,阳光的影子已经到了墙的边上。如果我们没有这种记忆,尤其是把两者的差异进行某种特殊的联想,我们可以意识到阳光的运动吗?

一只飞鸟在天空划过,它的轨迹,如果我们细想,应该是由无数静止的点构成。只是因为我们的视觉残留的生理安排使我们看到运动,或者说,我们把这种视觉残留的效果称之为运动。

我们把这个位置静止的点和另外一个位置静止的点勾连在了一起,如果没有我们的这种“理解”和“联想”,我们还能说事物是运动的吗?

动和静,哪有不是出于我们的头脑的呢?

除了《静物》,我还选了两张花的绘画,是2014年拍燃烧的花的照片(《情书》)之后留下来的一些花,慢慢它们变成了干花。2016年我把一束花放在一个旋转的台子上,拍了一些照片,再依据这些图片来画的。我把这组绘画取名为《去来之花》,是因为正好那时有天张文江先生被我一个朋友带来我工作室,他送我一本书,题了一句话是“年年岁岁去来之花”(这来自于日本能剧大师世阿弥在《风姿花传》中所说的 “要记得年年岁岁去来之花”)。 我觉得,这和“每天的太阳”有一种对应的关系。每年的花和每天的太阳,真的和以前不同了,但,又有什么不同?

正是因为这种不解,事物让我们觉得无比神秘。

更多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