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2019夏天,彭祖强和一群艺术家同伴在远离城镇的森林里度过了为期两个月的集体生活。这段高密度的人际交往放大了他对感官细节的捕捉,“触碰的方式”和“触碰的条件性”成为创作的切入点。在作品《保联》的持续发展中,触碰被引至与联结有关的辨识中,在内部感知空间和外部社会空间的双重作用下,呈现出矛盾性——既被视为主体之间亲密的体验和交流的通道,也被归作失去自我主体性的成因。其间有关性别(向)和种族的身份议题被隐喻性地放入“无法识别的拍摄对象”和“无意发生的身体触碰”的视觉序列中,并巧妙地透过展览的中英文标题(“还未命名的时刻”/Hesitations)进一步松动“命名”的因果关系:是因为主体未被命名而犹豫不前,还是欲以踟蹰之举绕开命名的权力属性?展览“还未命名的时刻”将持续至9月5日。
《保联》这件作品最初来源于我对人与人之间从接触到联结,这其间所伴随的复杂性的一些思考,比如在面对权力不均衡所带来的身份差异时,从属于可见性与可闻性的表达是不是只适合被某些人(群体)更简便地使用?少数群体之间又该如何建立及维系联结关系?两年前我在美国东海岸参加了一个驻地计划,这个驻地每次会邀请65位不同身份和创作类型的艺术家一块儿生活,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一种“群体”的质感,但其实内部存在很多分隔、缝隙和冲撞。可以说,这段驻地经历让我有了把这些不太好把握的思考转化成创作的想法。我开始斟酌一些言语之外依旧有力的东西,比如沉默的片段、触碰的细节……并与当时结交到亚洲的,酷儿的艺术家朋友共同完成最早期的一些拍摄。作品中出现的翻花绳、转笔、剪指甲等动作,是我对沉默和犹豫是否可以是建立联结的方式的一种揣测。再者,片刻中的无言、回忆、闲聊,都是介于欲望和思考之间的演绎。我希望这种中间性所具备的不明确能跳脱既定阐释的限制,并产生一个可供自我经验投射的通道,让观众自行联想五段影像之间缺席的叙事。
“触碰”是我这次作品中比较关键的一组信息。有关“触碰”的研究一直是酷儿理论和情动理论里非常重要的一环,其曾提出——处在语言系统之外的的触觉和身体可以成为表达的另一种通道。再到后来,我陆续读到一些黑人女性主义学者,例如利兹瓦娜·布拉德利(Rizvana Bradley)对情动理论的批评,其中包括——衍生于白人理论学者的情动理论是否仅能够服务于特定的群体?这和我此前有关“特定群体–适用条件”的想法产生了重叠,并给了我一些具象的探索方向,即触碰是否能够作用于任何身体上?在感应触碰所带来的情动瞬间的同时,是否也需要警惕应对触碰所附带的暴力性和侵犯?我希望能展现出触碰在亲密和危险之间的不同表现,于是五个录像中,既有涂抹虎标万金油的自我触碰,也有两个声音对各自经历的离奇身体经验的八卦分享;既有在车外等待时毫无言语与身体接触的沉默,也有两人互剪指甲时交替闪现的关照与无措。
《保联》的素材基本都是在美国拍的,但后期创作是在国内陆续完成的,所以作品经历了一个社会现实的语境转换。在美国的时候我更多地是在想——如何去搭建一种内部联结的可能性。而在这次展览准备过程中,我愈发感受到主体在表达和被定义时所不断受到的外部约束力。那在图像和声音的渠道中,我们还有什么方式来可以思考主体性的意义呢?所以这次展览的表达中——“主动成为未命名”将对“被去除主体性”作出回应,或形成某种模仿化的反作用力。与此同时,作品也试图营造一种无法辨别身份的现场,以此从已经被选定或者是驾驭我们的主体化路径逃逸。另一方面,酷儿本就是一个流动的身份,它既需要保持主体的流动以跳脱刻板的身份认同,也可以通过变化来应对不断转换规训条例的外部。
有朋友跟我说,我的作品每一件都挺不一样的。从题材上来说,的确是不太一样,但其实作品间是存在相对隐晦的发展线索——创作的出发点也总往往是从一个具体的人、事或物件开始。像是这次最新的作品《保联》跟我之前的电影长片《难》就有很直接的联系,《难》这件作品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观察和感知的敏感度,且由于它是记录性的拍摄方式,是跟具体的生命体相关的。它是有温度的,并且需要我自己介入。虽然我是以记录式影像方法为主的创作者,但我几乎不相信有创作可以把“我”完全剥离出来。因此,我一直在思考自己在镜头前后的位置,每次创作时我都会对自己说:“你应该进来。你不能在镜头之外,保持彻底的安全。”
采访/ 王姝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