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我对《同时》工作的观察始于其2021年“支持巴勒斯坦”的倡议,虽然无法无条件地认同这个口号,但这一轮积极的活动和报道引发了我进一步了解该区域历史甚至是宗教的兴趣。而从伴随着古巴民众抗议、塔利班掌权、俄乌战争等事件而来的一系列内容生产中可以看出,这个类似通讯社的组织有着自己明确的议程和灵活的工作形态,当然,也在当下的舆论环境中承担了相应的风险。《同时》并未将自身定义为当代艺术实践,但在当代艺术脉络下,他们的工作让我看到了一种人群交织的“新”。
《同时》的工作是关于抵抗的自我教育,在普遍的撕裂和无助情绪中,是大家努力保持联结的组织尝试。近些年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很多事情,让我们越来越意识到在不同群体之间建立共情和通感可以是一种抵抗。《同时》原本于2016年创刊,由黄边站的工作团队成员编辑,2020年黄边站探索平台化,《同时》组织了独立的编委会,但启动层面一直很焦灼。直到2021年4月,编委会应生活在中国的俄罗斯小伙伴的请求,声援俄左翼杂志《DOXA》四位编辑的被捕,在微信和微博发布了名叫“要那么多书干嘛”的长图,引发了非常多的共鸣。这成了“与此同时”栏目的缘起。编委会希望这个替代性的新闻社、消息站能够将一些在简中网络中不被留意和看不到、但能够与我们产生联结感的消息带进来。“与此同时”的建立又推动了其他方面的改版,包括注册独立的《同时hxotnongd》公众号,逐步形成了大家认识的“《同时》2.0”。今年《同时》被不可抗力屡次打断,“与此同时”以“游击”的方式在不同的伙伴公众号上更新。《同时》的创刊、改版都是为了主动地回应环境的变化,而要做得长久,似乎不得不需要一直具备这种主动性——我们尽力通过“变”来达到“不变”。
作为一个传递信息与观点的平台,我们觉得有必要守住一种朝向公共空间的问题意识,并在其中练习对话和协商的能力,因为我们正在目睹公共性的坍塌,出于与不可抗力遭遇后的创伤反应或自我合理化。同样重要的是,我们希望累积起某种国际主义网络,从其他地方的抵抗中学习,不要消沉对现实的政治想象力。有的实践者对《同时》的国际主义表示过不解,觉得“国内”有这么多的事件和议题,为什么还要对“国外”分配注意力?甚至有些本地实践者质疑这种情感是否虚假。理解远方的苦难是否需要以本地的问题意识作为投射才有具身性?对此,我们认为民族国家的治理结构本身就在取消不同群体间体会彼此处境的能力,因而共情的建立本身就具有抵抗性;此外,我们还意识到,所谓西方学者/活动家的目光往往更容易具有世界性,而非西方国家的学者/活动家则被分配了一种视阈范畴,即自身所处的场域,这本身也是一种殖民结构的结果。编委成员各有自己的知识背景和实践路径,都觉得需要不局限于一时一地、以结构性视野来理解发生着什么,而通过关注更广泛的“他者”,也探寻自身在不同权力结构中的位置。
目前最重要的自我教育可能是内容生产的去中心化,或说组织的扁平化。编委没办法做到对各个区域都熟悉,也难以做到每一条讯息都自己编写,所以就借助我们在世界各地读书、做研究、做记者的朋友搭建起了一个小的通讯群,大家向我们报选题,或者仅仅是交流和分享讯息。后来有越来越多认同《同时》的朋友加入了进来,我们开始把编辑部的每周例会扩大至群的所有成员,参与讨论选题、甚至一些其他决议的制定过程,或者仅仅是闲聊、问候、互通有无,就这样形成了一种松散的、依赖自发性的通讯员机制。在这个架构中,不同的伙伴处于对我们认同度光谱的不同位置上,曾发生过对因为我们认同过高、带入过多情感投射而对内容进行私人化“审查”的情况,造成了困扰和内部讨论,不过当时那位伙伴处于非常特殊的情境中。编委会还处于理解这种组织方式和其可能性的过程。我们也希望能在读者网络中建立共同工作的方式,过去一两年《同时》聚集起非常有热情并有爱的读者群,其中青年和女性占了大比例。在板块上,从“与此同时”延伸出了“附录”,这个栏目是为了补充新闻性之外的细节、还原背景,也发表批评,或者回应创作,比如曾经发布过汉语诗人效仿创作“短蛇”体诗歌,来回应对塔利班压迫下阿富汗穆斯林女性的支持;“十万个为什么”通过书写或采访以第一人称视角呈现实践者的声音;“同时工作台”则营造线下聚集讨论的场景,其中,去年5月发布了一批当代藏语诗歌的翻译,和邀请作者&译者举办了跨城市的游动朗读、分享会;此外我们也和相互认同的策划方合作做内容,比如关注农村和土地问题的“熟荒地”,以及策划出版。
《同时》和当代艺术关注的议题有很多重合,比如全球去殖民化、性别平等、自组织和替代实践等。另外一个共同点是,当代艺术是一个致力于批判性和复杂性的领域,尤其是近年来出现很多对行业内部机制反思和推翻的行动,比如“与此同时”报道过的美国的艺术机构工会化运动,还有全球艺术界对艺术赞助作为无良商人洗白方式的抗议。当代艺术越来越不满足待在象牙塔上或白盒子里,而是慢慢地找到了自己的社会位置,甚至是可以推动变革的角色。“与此同时”跟踪报道过去年古巴激动人心的大规模反对行动,最初就是从一些艺术家和文化人的不服从开始慢慢传染至全国范围的。艺术一直以来在抗争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是“想象力的夺权”。我们和我们的伙伴们也经常会使用艺术的形式回应我们关注问题以及自身处境,这其中包括漫画、木刻、涂鸦等视觉艺术的手段,在声援阿桑奇、巴勒斯坦、阿富汗、古巴左翼活动家、乌克兰的时刻以插画或海报等的形式出现。《同时》希望能够与创作者相互激发。在我们所关注的国家、地区、族群、性别、文化的冲突中,我们也会格外留意带有“创造性的抗争”和日常生活实践,这不仅仅是对于身陷这些冲突的群体从主体性角度的一种观察,也与我们自身对艺术的认识和理解、以及在我们所处的大环境中如何有策略地抵抗有关。比如最近俄罗斯人因官方对俄语的审查而使用少数民族语言传递反战信息;另外,我们被炸号后开始“占领”友号“打游击”后,惊喜地发现俄罗斯《新报》在被当局噤声后也求助欧洲其他报纸的版面发布自己的内容。
采访/ 郭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