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姚清妹

姚清妹,《房间 (3):观》 ,2022-2023,单频道视频, 彩色有声,15分40秒.

继2021年个展“地洞”后,姚清妹在新展“鼹鼠”中继续观察着封闭空间对于人的行为和心理的作用。从卡夫卡笔下的“穴居动物”到奢华房间内丧失打洞斗志的“鼹鼠人”,再到同一个酒店房间内各自起舞舞者这些用以隐喻真实社会情境的形象挪用虚构性修辞在展览中反复出现。艺术家通过影像中充满张力的身体与重复性的表演,以及展厅空间中循环进出的房间和闭环的路径来暗示世界的锁闭与个体边界的限制。展览里始终飘荡着两段幽灵般的声音:“奥勃洛莫夫”房间的女声默念着实验鼠拒绝交配直至灭绝的故事;艺术家喃喃自语的“声音诗”随黑暗里的脱衣舞表演缓缓响起:看我的眼睛……看我的胸部……臀部回到胸部……这是我的皮……”历史与个体、真实与蜃景、记忆与梦境绵密交织在这个没有尽头没有出路的物理空间中。本次展览为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中心五年展陈联合策展项目,展期至2023年9月3日。 

影像作品《奥勃洛莫夫》(文中提到的作品均创作于2022-23年)里并不存在叙事逻辑,其中有一个不断循环却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环节:演员拖动着一件十公斤重且带着无数瓷制锥刺的睡袍,在床上昏昏欲睡后起身行走并再次回到床榻。拍摄时,摄像师试图从叙事性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场景,她反复问我:“你为什么让她下床,她下床的具体动机是什么?”我回答她:“她下床没有动机。但我必须让她下床,因为只有这样观众才能知道她负重走一圈有多费力,也只有这样观众才能听到这些尖锥因为她身体的移动而相互撞击发出的声响。她的身体和这件制约她的睡袍之间的张力便构成了她下床的意义。”不过,奥勃洛莫夫这个人物的形象参考了俄国作家冈察洛夫笔下终生躺在沙发床上的同名小说人物,他是19世纪俄国文学作品中很典型的一类“多余人”,一个不满社会现实却无力改变,终日活在苦闷与矛盾中的平民知识分子形象。你会在观看这件作品时听到一段模糊的呢喃声,讲述着上世纪70年代的动物行为学实验“25号宇宙:老鼠乌托邦”。实验中,被动物行为学家约翰·卡尔霍恩(John Calhoun)称为“美丽鼠”(the beautiful ones)的一类雄性老鼠在充足的物质与环境条件下逐渐失去与社会的联系,并拒绝交配,直致整个鼠群死亡。和微弱的声音形成呼应,这段含义不明的讲述既连接着困于床榻的奥勃洛莫夫,也为影像《鼹鼠》提供想象的参照:作为穴居动物的鼹鼠,亦生活在舒适而奢华的地洞,百无聊懒地摆弄着它无法再打洞的精致指甲。

姚清妹,“鼹鼠”展览现场,2023. 摄影:Alessandro Wang.

这种日复一日的围困状态与消耗感可以连接我在2021年被隔离在酒店的经历。当时我花了很多时间去观察房间内部的陈设、物件及它们的细节状态,例如窗帘和被褥的褶皱。这也是此次创作“房间”系列的一部分想法由来。你可以在影像中看到表演者的身体和房间内的物件不断地产生触碰与摩擦,以及各个不同面貌的身体如何在标准制式的房间中迸发出各自的力量。也许人们会将“房间”理解为展陈概念,因为这次展览以多个尺寸不一的房间建立起了一个莫比乌斯环式的嵌套结构。但实际上,“房间”对我而言的意义超越了物理层面,它既是影像设定的内部空间,也是心理层面被设限的活动范围。此外,“房间”在我的创作中还隐含了另一层意义:它指代身体的外壳,皮肤(肤色)则是这个外壳的最后边界,那么我们该如何去突破这一层边界?在只能透过房门隙缝窥见的作品《房间(5):肉》中,一位裸体的年长女性揉搓着自己皮肤的褶皱,镜面反射出她生糙感的身体和动作,背部凸起的脊椎骨似乎要冲出包裹她的皮。不止于身体,诠释着男性角色的女演员(《奥勃洛莫夫》);反复着擦拭着房内摆设的黑人女舞者(《房间(4):拭》),以及褪去表演服饰并卸去妆容的脱衣舞者(《夜》),这些形象与表演形成一种关联——不断触探着身体/身份的边界。

在我的想象中,一同触探边界的并不止于作品中的形象,更应包含观看中的身体——猫眼装置反射着自我的倒影,影像空间映射着自我的存在。个体的欲望动机在窥视与被窥视的交错关系中,反复地被介入。这个动机也始终贯穿在我对自我身体的审视中,我最初选择用影像记录行为就是希望通过不断回放的监视器去重新介入我的行为。一方面是为了审视行为的完成度,另一方面则想要进一步认知自己身体(身份)。然而,自2016年以来,我开始逐渐摈弃以自己的身体来创作作品,因为我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身体的限制,我开始问自己:如果我也是一个“被授权属性”的身体,我的身体该是什么样子?我所擅长的动作又该是什么样子的?因此我常常在表演一种他者身份或属性的时候感受到抽离。换句话说,我既不擅长也不享受控制自己的身体,当然我也并不感兴趣去控制他人的身体。相反,我选择与那些具备专业技能的身体进行连接,从中探寻我们彼此所共鸣的身体属性。比如,这次作品《房间(2):行》的演员是一位专业的摇摆舞(Swing)舞者,他习惯使用夸张且戏剧化的方式诠释整个肢体。但当我观察他的表演时,我被他腿部的律动和身体震颤的细节所打动。因此,我请他在房间里尽情想象他能做出的行走姿态,并在疲惫平躺后将自己的身体想象成一个房间——正有人从他的指尖开始慢慢的走进他的身体内,以此慢慢引导他通过感受自己的身体做出动作。

我一直是喜欢“人”的,喜欢跟各式各样的人交谈,也喜欢各种不同的身体。我想我之所以这么喜欢人,是因为人不是机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肉体:它会呼吸,会震颤,会疲惫,会愤怒,有欲望。就像作品《壁虎》中的人一样,他始终低伏在墙面寻找可供支撑的抓点,让自己的身体长期处在一个极度紧绷且充满张力的悬挂状态。我们等待着他松懈下来的那一刻,那一瞬间会是最美的。我喜欢在这些强健的身体里寻找松弛的无力感,松弛便是一种反抗,幽默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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