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今天,现实似乎终于追上了徐梯善(Tishan Hsu)的创作。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他就一直借助多重媒介对身体与技术之间彼此交织的关系进行着探索。在艺术家于香港Empty画廊的最新个展“screen-skins”(屏肤)展出的近作中,附着于作品表面的肉色硅质褶皱物以及易于辨识的图像成为假想置身可见或不可见的生命政治管控模式与美学场域的路径。我们通过屏幕进入虚拟空间,而艺术家在幽暗的现场将屏幕翻转成实物,试图通过让错觉过载,来正面回应当下技术环境的内在矛盾。展览将持续至6月24日。
在我的创作里,不同系列有不同的工作方法,使用的媒介也多种多样。我的兴趣不在单个媒介上,而在于你能用这个媒介或这些媒介做什么。就《camera-screen-skin》而言,我使用了自己的照片以及其他一些原始材料。这种使用摄影图像的工作方法在过去十年发生了很多演进,原始材料数据库及其获取途径都在软件技术的影响下发生了变化。我感觉自己如今浸泡在某种图像和软件的“装置”里,而我的身体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变成肉身化的技术本身,这就是我在作品中试图描述的现象。
作品的平面性是有意为之的,这也是我的作品自1980年代以来就有的一个特征。借此我想传达的是,随着互联网兴起,屏幕技术所营造的3D环境里实际存在着一种悖论。一方面是作为物的电脑屏幕,这是我们通过身体来体验和感知的,但与此同时,屏幕也是互动网络的虚幻世界。此处的虚幻不是传统绘画中透视空间的那种虚幻,不是那种观众可以透过它看到另一个“世界”的窗口或框架。此处的幻觉是通过平面屏幕的物质性而发生的。这种来自实在物体的幻觉并不是纯粹想象或梦境的产物。二十世纪的抽象绘画和达达主义致力于消除绘画平面的幻觉,追求一种忠实于物的实在性,以之描绘一个理性的、科学的世界。从那以后,到今天,我们发现我们自己深陷一个奇怪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各种从平面屏幕来的幻觉,这些幻觉已经渗透到我们的身体感知领域,强烈地动摇了我们的“现实”感。人工智能正在把这种不确定性推向人类进化史上前所未有过的一个极端。因此,我的创作并不是在试图挽救“丢失的幻觉”,而是想描述我们身边不断以“现实”的面貌涌现的幻象,它们的真实程度毫不亚于实物。
这次展览Empty画廊全黑的展厅和特殊的照明条件凸显了作品在视觉上与“屏幕”的相似性,或者说,让这批作品看起来如同剧场里点亮的屏幕。不过,我感觉这也导致作品很重要的一个面向被丢掉了。如前所述,我的作品里很多思考针对的是屏幕作为物的悖论式存在。从最早起,我的绘画就选择用圆角,当时完全没想到电脑和其他电子设备会用同样的设计。圆角及其与错觉式绘画表面之间的关系能够避免观众把画面当成透视窗口来解读。圆角让图像同时也变成了一个物。此外,这些画面都有一个黑色的细边,虽然在全黑的展厅里完全看不出来,但如果放到浅色墙上就会比较明显。这个薄薄的细边很重要。它强化了错觉与平面性之间的矛盾。此外,我还在画的背面涂了具有反光性的颜料,以此让表面的“平”看起来更为突出,这种背后的“照明”一方面强调了作品作为物的属性,一方面又创造了一种屏幕的“灵光”,但这部分在黑展厅里也被遮盖了。其实,把这批作品看作是“点亮”的屏幕并不需要一个全黑的空间。部分程度上,我的作品希望在这种幻觉式的屏幕与我们身处的现代主义环境之间建立对比,后者往往是如同医院一般灯光雪亮的中性空间。我想要在屏幕里充满“灵光”的幻觉世界与21世纪人类日常居住的近乎纤尘不染的实体环境之间制造反差。
作品题目里的单词之所以选择小写,部分是为了表示任何一个存在都并不比另一个更重要。这就打开了一种可能,即:任何一个事物都可以连接到另一个事物上,就像乐高积木一样。在乐高里,无论是头、手,还是砖块、轮子、窗户、植物,所有积木都是同等重要的,而且可以随意拼接。我对把不同组件融合在一起感兴趣,就像身体-屏幕或身体-技术,得出新的杂糅体。我好奇的是,如何能造出令人信服的杂糅体,不光是在观念层面,有时也在绘画层面,如何创造一个也许很奇怪但非常有说服力的“整体”。我觉得在我们与世界的互动方式里,某些界线正变得越来越模糊,有时候这会导致困难和混乱。技术正在让这种模糊成为可能,人工智能更是加快了模糊的进度。是否存在一种屏幕与皮肤的新实体,共同构成一个“物/客体”?而就身份而言,我在自己的身份里同样体验过这种杂糅现象。
采访/ 缪子衿
译/ 卞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