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朱湘

朱湘,“海边墓园”展览现场,2023.

“家庭史”“疾痛”“代际”是艺术家朱湘在个展“海边墓园”中提取的三个关键词。家庭史、个体记忆与主流历史叙述的关系,历史创伤对个体和家庭的影响,个体如何面对代际传递的疾痛,这些都是在展览中被抛出的问题。艺术家通过影像对历史边缘的个体记忆进行丰富和重新讲述,同时抽丝剥茧般提取不同时期家庭经验的材料切片,指出个体创伤背后的结构性暴力。展览正在新造空间展出,将持续至8月30日。

2020年12月,我回到老家探望摔伤的外婆。在收拾外婆以前长住的教师宿舍时,发现了被她藏在不同地方的书信和政审材料,其中大部分是外婆自己书写的有关外公和其他家庭成员的记录。后来我才意识到,外婆在年迈时也曾想过记录自己的经历,但无奈因为已经失去了书写能力和部分记忆而未能完成。外公和外婆一样有着地主和为国民政府工作的家庭背景,在一份外公所写的家庭审查报告中,他将自己的原生家庭形容为“封建腐朽的”“勤俭又自私的”。即使他努力通过使用当时的官方话语让自己跟原生家庭脱离关系,这些痕迹最终还是在下一代的身上延续。

外公和舅舅先后死于1968年的夏天,但相比于日后得以平反的外公,舅舅的形象在家庭中显得模糊很多。我只在家庭相册中看到过舅舅,却从来没有听家里人提起过他。即使后来发现了外婆为舅舅辩白的草稿,也从家人口中得到了一些碎片信息,我仍然无法得知他具体的死亡过程和情况。

在《海边墓园》和《北京“中山路”》这两件影像作品中,我分别根据外公和外婆所写的大量文字,以及舅舅在笔记本中留下的线索,展开了以他们的经历为视角的历史叙述。曾经试图摆脱“封建家庭”的外公在《海边墓园》中与亲人重逢,死亡过程不得而知的舅舅在《北京“中山路”》中逐渐被靠近和显现。我以重建自我记忆的方式去抵抗统一的情感政治,重新找回自己的主体性。

朱湘,《海边墓园》,2023,双屏幕录像 ,黑白有声,时长16分45秒.

外公和舅舅的死亡给外婆和妈妈都留下了非常具体和痛苦的记忆,但这种痛苦却只能被历史遮盖,再与新一轮历史带来的痛苦层层叠加在个体身上。我的父母在80年代时都是国营汽修厂的员工,也都在90年代遭遇了下岗潮的冲击。爸爸下岗后就和别人合伙开了“再就业汽修厂”,妈妈则成为了一名家庭主妇。此后,日常的争吵也成为了时代浪潮在一个普通的县城家庭中留下的痕迹。甚至到了姐姐和我这一代,都在继续承受“历史忧郁症”。

但痛苦和忧郁从来都不被主流叙事所需要。在外婆年轻时,精神疾病被视为政治思想的错误,而在今天,“精神衰弱”仍会被用来回避对抑郁症等术语的直接使用。以至于在不同的时代承受历史疾痛的个体,都不得不承受着一种虚空的状态。一句出现在心理测验量表上的话恰好形容了这种状态,“我经常感到自己里面什么都没有,好像我是虚空和空心的”,这句话也被我引用到了作品《白芒水鱼人》中。在众多神话和古老故事中承受人类暴力的人鱼,似乎也是一个为了掩盖暴力而被虚构化的族群。

梳理家庭史时,有时我会感觉仿佛水漫到了胸口。虽然艺术创作对家庭关系本身的介入是有限的,但艺术家身份还是让我在面对家庭内部时有一个可以挪动的空间,去思考历史、政治和社会与家庭史之间的关系,再从身边的回应和情感关怀中获得力量。

更多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