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10月上旬,大馆当代美术馆新展“玛利亚·哈萨比:我会是你的镜子”在美术馆三楼展厅开幕。两间高挑的展厅一间纯白(中间散放若干由金色镜面包裹的几何体),一间纯金(除天花板以外,房间地面和墙面均被金色镜面覆盖),包括艺术家在内的若干名表演者在其中沉默、缓慢地行走,坐卧,与观众对峙。此次展览延续了大馆自2018年以来对行为表演等现场艺术的关注,开幕当天,大馆当代美术馆2023-2024年展览计划也同时公布。本文中,大馆资深策展人谭雪以大馆现场艺术系列项目为背景,细谈了此次展览的实现过程及意义;而年初就任大馆艺术事务主管的皮力则在介绍美术馆新年度展览计划的同时,分享了他对该机构未来愿景及定位的初步思考。
谭雪
我于2015年加入大馆团队,当时大馆当代美术馆还在筹备阶段,我们预想它是一个支持新锐艺术和创新展览模式的机构。我个人多年关注实验音乐和行为表演艺术,一直留意这些领域的艺术家怎样利用不同元素在美术馆内进行创作。也是差不多同一时期,2010年左右,泽维尔·勒·罗伊(Xavier Le Roy),提诺·塞格尔(Tino Sehgal)等艺术家在各大双年展以及美术馆频繁展出,他们结合现场、表演与展览模式的思路对我有很大影响。
香港不是一个太适合艺术家生存和创作的城市,空间有限,花费极高。十年前的香港没有现在这样完善的艺术机构生态。我们2018年刚开馆的时候,当代艺术在一般市民心目中的形象还是非常高端的、难懂的,甚至是商业的,需要去画廊和艺博会才能看到的。所以我们一直都在思考作为一个面向公众的美术馆,怎样以一种非物性、更个人、有互动的方式去呈现当代艺术。
2018年刚开馆的第一个实验展览“排演”就有尝试展出一些现场艺术创作,比如杰森·道奇(Jason Dodge)、埃米莉·皮图瓦塞特(Emilie Pitoiset)、阿尔文·卢西尔(Alvin Lucier)等艺术家的作品。这条线索及其关注的问题一直延续至今,即:如何将表演的身体、观众的身体和艺术作品带到同一个空间?它们之间又会产生什么样的频率共振?
2021年的群展“信任&迷惑”我觉得很重要。现在回想起来,能够在疫情期间做这样的项目真的太不可思议了。这个展览持续了八个月,分五个章节,大展厅是一个群展,小展厅里是一个现场表演装置。每天不同时间段都有不同的事情发生,很多作品需要你去激活,我们也会在满月的时候对部分作品做出改变或增加新的元素,比如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Felix Gonzalez-Torres)的灯泡装置,它的安装模式是灵活的,赋予策展人完全的自由度。此外,我们还跟150多名不同年龄、不同职业背景的本地参与者一起完成了提诺·塞格尔在亚洲规模最大的展览,其中一件主要作品题为《这些联系》(These Associations),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因为那时香港疫情虽然非常稳定,但公共场合聚会还是不允许超过六个人。而提诺的这件作品需要35-50人同时出现,这些参与者会从大馆监狱操场的一角开始缓慢行走,或是加速和减速,以不同的游戏规则移动,或在任何一个自己选择的时刻跟观众分享一个自己的人生经历。在不能聚集的年代,大家通过艺术聚到一起。看到这样的场景,现场很多人都哭了,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大家都知道作品在讲什么,就是社群之间不能忘记的连接。
玛利亚·哈萨比(Maria Hassabi)这次的作品《我会是你的镜子》其实最早也是为“信任&迷惑”展所构思的。我们从2021年就开始讨论,当时她刚刚完成在维也纳分离派美术馆的个展,受美术馆历史和馆藏的启发,她在展厅内搭建了一个由金色物料构成的环境。从那次展览出发,她想再深入探讨与自我形象和图像制作相关的话题,这件作品也慢慢演变为一个个展。开馆六年来,现场艺术创作已经成为我们美术馆的独特DNA。
玛利亚对身体形态于艺术史、主流文化、美术馆空间意味着什么,对我们到底在看什么,对景观主义非常关注。她的编舞本身是剧场零度的,但同时她又会以最极简的装置语言将观众带入一种意想不到的、甚至景观化的视觉艺术内。玛利亚的这次个展对艺术家来说,对我们的现场艺术系列都是一个突破。我们经过策划包括“信任&迷惑”在内的多个展览后,觉得是时候做更大胆的项目了,我们的观众这么多年下来对此类艺术也已经有了很好的接纳的基础。我很期待看到展览期间观众的反馈。
皮力
大馆2018年正式开放,到今天已经五年。与五年前相比,香港的文化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也使得大馆需要重新思考自己的定位。换句话说,它和香港现有其他艺术机构的区别究竟在什么地方。在我上任后的八个月里,我们重写了大馆当代美术馆的愿景,很简短的一段话,但包含了我对这个机构的想象,那就是:“通过具有影响力的展览计划,推动当下艺术实践,转换当代艺术经验,并加深对我们身处世界的理解。”
具体而言,我们首先强调比较前端地介入到艺术家的创作里去,比如会做很多委任创作,就像这次玛利亚·哈萨比(Maria Hassabi)的展览一样,这是我们跟那些有收藏的美术馆最大的不同。但是,我们希望在考虑观众体验的同时,也尽量避免落入过去十年美术馆一直推崇的“沉浸式艺术”的窠臼,支持更多非传统媒介的艺术实践,比如声音艺术、装置或行为表演等等。因为一味强调体验是不够的,只有积极参与重塑当代社会的感官和美学认知,一个机构才能够走到这个时代的前面来。这也是为什么介绍文字的最后一句话落在深化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上。这里的理解包括我们对自身所处时代的理解,对这个时代与近期历史及长线历史之间关系的理解。比如明年夏天的布鲁斯·瑙曼(Bruce Nauman)展就是想从历史的维度来回看当代,回到某种“原点”去重新评判。当然,在引进这类国际知名艺术家的展览时,有很多诠释的问题需要思考,怎么让本地的观众看到他的作品,他的创作与70年代、80年代的关系是什么,与我们这个区域的关系是什么,我们要打开这些关系给观众看,而不是直接照搬过来。否则就和你在这里做西方大师展没什么区别,只告诉你某某很重要,但是不研究何以重要,或者是否真的重要。
我也希望做一些跟我们所在的这个区域有关的展览,在一个国际图景下,展示我们这个区域的研究、理解和呈现能力,并且为国际艺术界提供对该区域艺术的第一手理解。未来大馆可能会继续做像“神话制造者”这样的群展,但不会那么密集,也许每两年一次,在巴塞尔期间,我们会围绕某一个当下具有紧迫性的话题,呈现我们区域自己的观点和反应。今年年底的“青蛇:以女性为中心的生态学”就是这样的展览。
此外,除了群展以外,我们还计划每隔一年推出三个小的个展项目,用整个机构的资源来为艺术家个体提供支持,帮助他们进入职业生涯的下一阶段。我的同事何思衍有一次说起,我们这个区域看不到中年艺术家。我理解,大家都是年轻的时候在群展里崭露头角,然后去非营利空间做一点项目,接着商业画廊就来了,这个现象在中国大陆尤其明显。最后的结果就是,翻来覆去你只能看到新生代艺术家和老艺术家,中年艺术家是没有的,这个群体要么平安过渡到功成名就的老艺术家,要么就彻底消失了,因为没有商业画廊以外的艺术机构能承担他们的展览。这是非常让人悲哀的现状,也导致艺术无法可持续发展。所以我希望未来大馆能够起到一个连接断层的作用,从今年12月的江康泉(Kongkee)个展开始,我们计划大量地给我们这个区域的艺术家做个展。这个区域覆盖范围很简单,以香港为圆心,从香港到中国的最北端为半径画一个圆。它是一个以我们自身位置为中心,包含中国和国际的双重视野。这个圈子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圈子,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我想大馆是为这个文化圈发声的重要艺术机构。我特别想强调对艺术家个体的理解,而不是对一个群体的理解。这不是英雄主义叙事,也不是要制造新的艺术明星,而是想实在地去关注这些被潮流和市场忽略的艺术家,去发现我们这个时代主旋律之外的那些“执拗的低音”。我现在越来越不会用大词来表达,也越来越不相信那种策展人造就的双年展文化。我想深入到艺术家的创作现场,像做田野调查或者考古报告一样,把现场复原出来给大家看。
当然,形成一个机构的形象不在于你做了哪个具体的展览,而在于这些展览的序列关系,以及它们和美术馆空间,和每个展厅之间的关系。对于我来说,从策展人到机构管理者,这也是一项全新的挑战。
采访/ 杜可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