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洪子健

洪子健,《道歉》截屏,2012年至今,标清录像,时长7小时7分49秒.

洪子健(James T. Hong)在香港Empty Gallery的最新个展“道歉及其他忏悔”(Apologies and Other Regrets)呈现了一件创作跨度长达12年,影像时长超过7个小时的三通道录像《道歉》(Apologies , 2012—),及一组名为“石中剑”(Stabbed In The Back, 2023-24)的雕塑。在全黑的展览空间中,取意于英国亚瑟王传说的该系列雕塑将二战时期的日本军刀插在仿制岩石中,暗示施暴者的转换与暴行的交错。空间最深处则播放着洪氏收集的161段道歉视频,这些原始的影像素材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剪切、加工或重新编排,如实展现出现代政治进程的一条历史时间线。这是一个可怕的,可怕的错误,不断播放的政治悔过记录让整个展场看起来既像一个秩序井然的历史档案空间,又如一个即将滑向失控的政治表演现场。展览将持续到8月17日。

2012年的时候,我在中国大陆的农村进行有关日军在中国实施细菌战的作品调研。当时的村里人时常向我提起他们对日本(人)的痛恨,因为日本政府不曾为20世纪上半叶在中国犯下的战争罪行道歉。我试图跟村民们解释,日本政府曾经公开道过歉,但是他们并不相信。那时起,我发现“国家道歉”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道歉使用的字眼、道歉的形式、道歉的人,以及接收道歉的人,这些因素都决定着道歉是否有效,甚至是否存在。后来我开始去找这些有关日本公开道歉的视频,在找的过程中,又发现了更多国家的政治道歉。由于我平时看的新闻大多是英文,所以最早的一批素材集中在西方国家的道歉,像是第一段素材就是前西德总理威利·布兰特(Willy Brandt)在访问华沙犹太区时为纳粹罪行道歉,以及对掠夺原住民土地的致歉。

洪子健,《道歉》,2012年至今,标清录像,时长7小时7分49秒. 摄影:Michael Yu.

这件作品发展到今天,已经是第十二年,未来它会随着越来越多的政治道歉的出现,时长变得更长。基本上,我对道歉视频的选择并不参杂个人情感和立场,而是取决于两个基本条件:它得是一个国家的道歉,以及这段道歉曾经被放在电视或网络媒介上。关于素材本身的内容,我无意做任何改变,这些视频基本都没有经过剪辑或艺术加工,有一些道歉视频结束得很突然是因为它本身就没有播完。只有加拿大总理贾斯汀·杜鲁道(Justin Trudeau)对LGBTQ群体道歉的那段视频我剪掉了一些。因为它真的非常长,杜鲁道用英文道歉完,又用法文再念了一遍。这就是一段非常典型的“表演的政治”(Show Business),目的更多是为了获取对其有利的政治资本,比如少数群体的选票。

整件作品是按照线性时间来排列的,其实我也考虑过以道歉的主题来进行分类,比如向大屠杀受难者的道歉,向被历史性压迫的少数群体的道歉;向未被法律保护的未成年受害者的道歉等。但后来发现,线性时序似乎能更好地展现出一段完整的,只关于“道歉”的历史,从而让人们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更多我们未曾可知的恶行。曾有国家道歉的官方新闻宣称道歉的力量在于——建设新的未来,并不是推翻过去。然而这些道歉往往在使用相似的话术,即“我们今天已经道过歉,所以希望此后各位不要再执着于过去的问题。”道歉之后,过去就被悄无声息地掩去了。因此,我做这件作品很重要的一个目的在于重新揭开被掩去的历史。与此同时,线性时序提示着“道歉”正在成为一种加速发展的政治手段,尤其是西方推崇自由主义秩序的国家开始更多地道歉,从而获取民众的信任,塑造进步的国家身份,以及获取外交的主动性。然而,在越来越密集的国家忏悔中,我们发现很大一部分的道歉是在对历史中的亡者致歉,对过往执政者犯下的错误致歉,而不是对正在发生的恶行或罪行进行陈述与忏悔,比如我并没有找到美国政府对今天在美国的黑人所经历的种族歧视有过道歉。

洪子健,“道歉及其他忏悔”展览现场,2024. 图为系列作品“石中剑”,2023-2024. 摄影:Michael Yu.

另一个重要的角度是,在这段道歉的历史中,缺席的是什么?比如那些曾经是共产主义政府的东欧国家和一些集权政治的亚洲国家往往找不到多少政府道歉的记录,我就没有找到越南、泰国的道歉,北朝鲜的道歉在作品里也只有两段,一段是因为新冠疫情,另一段则是因为经济发展不好。俄罗斯道歉的议题则是普京说他们国家的鸡蛋太贵了。除此之外,我也并没有找到以色列的道歉。所以,你开始会去想为什么这些国家没有道歉,或者换一句话说,为什么他们不需要道歉?这次除了三通道录像之外,我还在展览里放入了一组名为“石中剑”(Stabbed In The Back)的雕塑,讲述了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它不仅仅指涉了国家最高权力意志者对人民的背叛,亦是人对人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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