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张培力

张培力,“不但 | 而且”展览现场,2014.

2014年夏天,张培力应仁庐邀请,赴美参与了为期一个月的驻地,在新墨西哥与奥克兰的两个版画工作室进行了多样的媒介尝试。仁庐近期为其举行的最新个展“不但 | 而且”是艺术家近20年来再度尝试平面创作的首次集中展示,参展作品中不少皆是其赴美驻地的成果。围绕这些新的媒介尝试,艺术家张培力谈及长期以来试图摆脱图像背后强制性的文本与叙述,通过观看与视觉趣旨呈现模棱两可的生活态度,以及借新的媒介工具进一步拓展作品对图像背后的实质的揭示。

我去的这家驻地的主人自己也是一个艺术家,他对手段和技术简直到了疯狂痴迷的程度,于是招募了一大批艺术家进行大量的媒介实验。我在驻地期间与他有非常多的交流,并通过大量的试验来探索实现我想法的方式。我在他的工作室里看到各种各样的机器,有做纸的,有做颜色的,甚至包括从矿石中直接提取(色素)的一些器械。这些技术也就成为了我展开工作的条件。若说创作的环境,我觉得西方艺术家更自然一些,更像艺术家。国内的人太实际,太注重结果,想要的太多。中国这个国家,从物质极度匮乏,飞快地转变到物质极度丰富。我们所承受的金钱的压力与诱惑都比别人大得多。

我们做了大量的试验,所以其实有很多废料,从中选出了这么些作为最终成形的作品。筛选的标准,一是能否成系列,二是画面本身。比如压色的轻重,不同图层之间色彩相互粘连的平衡,底层中的形象可否恰到好处地呈现及其与其它图层之间的关系,等等;其中我手绘的墨迹给了画面独特的肌理。同一个画面我们会做好多,然后挂起来一排,细细地作比较。

其实我对版画的兴趣由来已久,因为它既是一种复制的媒介,又因为必然的偶然性而每一张都不一样;它既有平面绘画感,又有机械制作的感觉。工作室的技师其实自己也都是艺术家,对技术有非常高超的控制力,对每一种器械都非常精通,但最关键的是,他们都极其愿意尝试,并很快就能明白我的想法和意图。如果有机会,在设备、技术等方面有条件,我还希望可以继续这样的尝试。但可能国内即便能找到类似的机械与技术,怕也很难找到具备如此职业素养与服务精神的技师。

《墨迹》(2014)、《女播音员的嘴唇》(2014)与《女播音员肖像》(2014)均取自《辞海-水的释义》(1991)中那名女播音员的形象。平面的魅力在于,从时间上好像退回去了,时间被凝固在那个点上把那个形象打住,并转换成某种固态的图像。这位现在大概已经退休的女播音员,曾经是整个国家,社会,政治,权力的象征。她每天出现在电视播报中,全中国的人都认识她。这个形象或许对今天的人来说已不再重要,但对我们这辈人来说,是深深印在脑子里的形象与记忆。

我一直对事件,图像,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特别感兴趣。《时隔一年的公园正门》(2014)等无人的风景照饱含着这些关系,我每到这样的地方,都会好奇它之前是什么样的,这些建筑的背后呈现出怎样的社会变化,而社会又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虽然风景中没有人,但却与每一个人都有关。我多年来一直在试图摆脱图像背后的“文本”,“叙述”。图像是一种强制性的记忆。我每到这样的地方都禁不住感到激动,一定要把它们拍下来,做成作品。有时候这些单纯的纪录、不需要加上任何东西,就已经是作品。至于为什么要摆脱这种文本,我想艺术家总是试图用媒介的多样尝试来试图消解文本,单独的图像,从我的角度,就可以看到它背后的一种实质性,一个很强大的系统在运作。这些仿造欧洲建筑的地产项目,寄托了很多中国人希望住在欧洲建筑环境中的神奇的向往。取这样的景,找这样一个看上去很客观的呈现,心里实则感到一种悲哀与纠结。

平面与录像语言的不同,只是具体手段、媒介之间的不同而已。录像当然有时间性、运动感,而平面则是相对静止的、与此同时却可以不断重复生产、不断被复制。我对观看与呈现所形成的矛盾尤其感兴趣。比如在处理《现场》系列时我所抱有的一贯的暧昧态度。乍一看,地上的人形会立即引起观者视觉上、心理上的危机、不安的因素,而在媒介上的处理则刻意做了许多混合,让它看上去语焉不详、模棱两可,不知道是要欣赏什么:是看画面美不美?还是看事件本身?似乎有、又似乎没有的这种图像在媒介上的处理,是我刻意混淆的。作品的表达永远不应该是直接的表达,做作品总是复杂的,包含着你的美学的趣味,视觉的习惯,以及对我而言,试图利用政治上的模棱两可,来引发一般人对自己固定的概念的怀疑。艺术的某种手段,试图使它产生可以解读的丰富性,而读法是四通八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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