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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场双年展、三年展或其他跨越整个地区的大型展览,都必须在每一届举办时重新证明自己的意义。组织者们需要回答这些问题:这个地方当下最紧迫的问题是什么?它有什么独特之处?又与其他地方有什么共性?艺术如何能够凸显这些差异?第四届夏威夷三年展(前身为檀香山双年展)通过明确强调跨岛屿、多岛屿(poly-nesian)之间的亲缘关系,明确回应了这些问题。这不仅帮助构建了理解夏威夷的路径,同时也超越了传统上居高临下的地方性视角。本届三年展以“Aloha Nō”为题,提出了一个以岛屿为中心的世界视角:从夏威夷出发,向外延伸,将萨摩亚、汤加、奥特亚罗瓦(新西兰)、济州岛、冲绳、波多黎各、菲律宾等地的群岛及原住民文化尽收网中。
展览几乎全部集中在瓦胡岛(Oahu)及檀香山市中心一带,共涵盖了十四个展览场馆,展出了四十九位艺术家的作品,其中大多数来自环太平洋地区,并以原住民背景为主。夏威夷本就是一片极其复杂且丰富的土地:州旗上印着英联邦米字旗,美军战斗机和运输机在无人海滩上空轰鸣掠过,而在都乐菠萝园大啖菠萝的游客们似乎全然不知,这种水果正是十九世纪帝国主义-跨国企业-殖民扩张最赤裸的象征。至少可以说,夏威夷的历史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动态过程,而策展人瓦桑·阿尔-胡杜海里(Wassan Al-Khudhairi)、崔彬娜(Binna Choi)和诺埃尔·M·K·Y·卡哈努(Noelle M. K. Y. Kahanu)以令人欣慰的轻盈手法应对,大部分情况下都避开了说教姿态,转而关注和解与修复。整个三年展似乎都在主张以一种细致入微的方式对待“他者”,强调去殖民化并非通过宏大宣言或表演式的行动主义来实现,而是通过细小但持续的行动、人与人之间真诚的关怀、对文化的守护与对自然世界的尊崇,一点一滴地积累和达成。
媒体预展从主办方称为“HT25 HUB”的空间开始 。这个位于戴维斯太平洋中心(一座看似普通的都市高层写字楼)十四层和二层的毛坯办公空间,是本届展览中规模最大的展场。韩国艺术团体“大米发酵姐妹俱乐部”(Rice Brewing Sisters Club)与夏威夷原住民(Kānaka ʻŌiwi)教育者伊凯卡·毕晓普(Ikaika Bishop)合作的雕塑装置引导观众进入空间,也为理解本届三年展关于“他者性”(otherness)与“入侵性”(invasiveness)命题提供了一个辅助视角。艺术家们将琼脂和入侵物种猩猩藻(gorilla ogo)转化为山峦流云般的半抽象雕塑。谈及这种肆虐夏威夷海域、挤压本土藻类生存空间的外来物种时,毕晓普提出了一种赋予其能动性和泛灵性的观点,认为猩猩藻“存在即合理”,应将其纳入对岛屿整体生态的理解中。这种对自然界入侵倾向的宽容态度,恰与去年备受争议的威尼斯双年展主题形成呼应——所有人本质上都是外人,而对某种理想化、亘古不变的伊甸园的想象,终究只是神话而已。

再往里走,日本艺术家志贺理江子(Lieko Shiga)的摄影装置无疑成为全场最引人注目的呈现之一。作品拍摄于她居住在日本北上期间——这是一个在2011年海啸中遭受重创的乡村地区,当时志贺担任当地的官方摄影师。这些大尺幅、格式不一的照片被固定在木质画架上,以环绕观众的方式陈列。作品以当地居民(多为年长者)与自然元素之间的关系为拍摄主题,采用一种诡异幽暗的视觉风格:主体人物被刺目的光线照亮,却几乎从漆黑的背景中微微浮现或被其吞噬,营造出一种不安的氛围。整体效果近乎阴郁,将那些和蔼可亲的村民重塑为如林奇电影中般神秘的主角。与志贺卡拉瓦乔式的摄影作品相邻的,是波多黎各艺术团体Las Nietas de Nonó的投影录像。这部充满诗意的影片聚焦波林肯的自然风景,将生锈的工业设备与热带丛林并置。影片中的一个关键场景打破了此前梦境般的节奏,切换为颗粒感粗糙的老旧录像画面:几位女性高喊着“我们在这儿!”,同时,一辆皮卡正倒车向她们逼近。
离开主展场后,我们来到Aupuni Space,这是岛上为数不多的替代性当代艺术空间之一。这里向观众展示了另一种应对入侵的方式:与之相爱。Futoshi Miyagi的小型装置作品与其“美国男友”(American Boyfriend)系列作品相关,包含两段影像、一张照片、一张海报和一件雕塑,记录了影片主人公与驻冲绳美军士兵之间的一段纠结复杂的长期暧昧关系。影像中将关于酷儿关系本质与身份认同的配音旁白与冲绳梦幻慵懒的风景影像并置。展厅中央的烟灰缸里,两支香烟相对而置,分别印有“希望”与“和平”的品牌名。这不仅唤起恋人之间稀薄纯粹的情感氛围,更象征性地调和了这段关系中特定的权力失衡。

当天傍晚,艺术家、策展人与一些特邀嘉宾受邀登上了一艘日落航船,庆祝三年展的开幕。卡哈努用夏威夷语清唱了一首献歌,为庆典拉开序幕。此情此景温馨动人——橙红的夕阳在右舷处沉入海中,而左舷方向,一轮满月悄然攀上钻石山与檀香山的天际线,日月交辉,宛如烟火。几小时后的开幕派对上,一群来自新西兰的原住民艺术家举杯高喊,“去他妈的库克船长!”看来,我们并不总是友好温和。不错。
次日,在利瓦德社区学院(Leeward Community College)的Hō‘ikeākea 美术馆,澳大利亚原住民昆达穆卡(Quandamooka)艺术家梅根·科普(Megan Cope)的雕塑系列成为焦点。这组名为“Kinyingarra Guwinyanba”(2022–25)的作品由多根木桩组成,桩上缀满项链般的牡蛎壳,并配有一段影像,展示这些装置在澳大利亚各地潮间带景观中的环形呈现。这些牡蛎壳为牡蛎幼体提供生长基质,这一物种群因环境恶化数量骤减,需要在水道中寻找空壳依附才能繁衍生息。该系列作品的一部分在展厅内作为雕塑展出,另一部分则放置在可俯瞰珍珠港(夏威夷语为Wai Momi)的一片草甸海岬上。这个海湾的名字在当地语言中的意思是“珍珠之水”,曾是原生牡蛎的栖息地,但由于军事设施污染水质,近期才刚开始见证它们的回归。
在毕晓普博物馆(即夏威夷自然与文化历史博物馆)展厅内的呈现,或许是所有展场中最具传统特质的。在此,艺术家斯蒂芬妮·西朱科(Stephanie Syjuco)的制度批判作品展现了非凡的效果——她以朴素的姿态创造出富有诗意的冲击。艺术家从博物馆藏品中选取展柜与展台,这些展具通常用于在相邻的红木中庭中展陈夏威夷文物。西朱科让这些展台独立出现,移除原本承载的物件,它们细长的黑色支架与笨拙的比例,诡异地复现了大卫·史密斯(David Smith)或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的现代主义雕塑。被灯光照亮的展柜中还陈列着一组综合色调的岛屿风景照片,画面构图似乎暗示着另一种“移除”行为的发生。这些图像实际上是艺术家的祖国菲律宾的民族志或人类学照片,但她使用Photoshop 将所有人物从画面中抹去。两组元素共同构建出一种对博物馆空间去殖民化的想象——通过缺席来讲述的关于遗存、回归与归还的故事。

当天以檀香山美术馆的三年展开幕庆祝活动作结。在美术馆临街的入口处,一对由特瓦族(Tewa)艺术家罗丝·B·辛普森(Rose B. Simpson)创作的巨型图腾柱迎接着往来宾客,陶制头像、抽象金属纹饰与陶罐镶嵌其上。辛普森作品的在场,暗示着另一类亟需被代表的“岛屿”——那些由美国保留地制度人为造就的“孤岛”。特蕾西塔·费尔南德斯(Teresita Fernández)的大型地面装置也再次强化了跨岛或岛际亲缘关系。《火山(宫颈)》(Volcano _[_Cervix])将中美洲与加勒比群岛的地图融合为一个环形,由在夏威夷当地收集的木炭与黑沙构成。其形态呼应了作品标题所提及的器官形状,并且根据展览文本所述,还影射了加勒比地区的优生学历史与非自愿绝育。不得不承认,在美国孤立主义日益抬头的当下,这种通过地图构建拉美地区团结的隐喻显得尤为动人。

最后一天,我来到了位于夏威夷州议会大厦和伊奥拉尼王宫(Iolani Palace,即1893年君主制被推翻前夏威夷王室的最后居所)对面的夏威夷州立美术馆。在这里,有两件作品进一步深化了如何应对“入侵性”的认知。韩裔夏威夷艺术家金成桓(Sung Hwan Kim)的影片 《致玛丽·乔·弗雷什利》(By Mary Jo Freshley 프레실리에 의(依)해)讲述了标题中的这位长期居住在夏威夷的美国白人教授、韩国Halla Huhm舞导师的真人故事。她向韩国侨民学习传统舞蹈,后成为该舞种的专家,并收藏保存了约八千件舞蹈相关物件,形成了现存于夏威夷大学的Halla Huhm舞档案。这部影片是金成桓关于韩国离散经历的大型项目的一部分,穿插了弗雷什利亲身示范舞蹈动作的场景,以及来自毕晓普博物馆馆藏的韩国移民历史图像,同时配以艺术家讲述弗雷什利生平、探索档案、朗读图片说明的画外音。尽管这一题材可能面临文化挪用的质疑,但艺术家通过多层次的复杂叙事刻画了弗雷什利这个人物,也呈现了夏威夷韩裔移民群体的面貌。他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者而非剥削者的姿态,来对待这段几近消逝的跨文化交流记忆。
在美术馆门厅悬挂着一组由巴勒斯坦艺术家朱玛娜·曼纳(Jumana Manna)创作的大型纺织作品。这些毯子大小的布帘被悬挂在令观众难以避开、必须直面的高度,由混凝土砖块和汽车轮胎固定的绳索网络支撑,绳索上还点缀着旗帜和塑料水瓶。纺织品前后两侧呈现了黑白照片、几何图案、阿拉伯文字以及形似地图的构图,所有这些元素所指涉的是那些因巴勒斯坦被占领而消失的节日与文化活动。这再次让人想起本届三年展所倡导的岛际呼应:巴勒斯坦何尝不是一个岛屿?只不过它是被动荡的地缘政治海洋所包围,这片海洋试图吞噬它、夷平它,将其变回一片荒芜之地。
我离开檀香山时,确实感觉这届三年展为自己确立了恰当的存在理由,至少就我文初提出的标准而言。然而我也深切意识到:我并不是这场论述所设想或真正面向的观众。我对这次展览与其他类似展览的比较评判实则无关紧要。我是一个被允许旁观的“外人”——这个展览是为全球的岛民创造的,是为了让他们在彼此身上看见自己,并对他们的坚韧与生存力给予认可。这里的人们早已彼此熟识——我虽被邀请,也被接纳,但我的看法,乃至整个艺术界的评价,至多只能为这片已然繁茂的土壤再多增添些许养分。
2025年夏威夷三年展将展出至5月4日。
文/ 布莱恩·巴尔塞纳
译/ 卞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