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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语中“附体”一词 ผีเข้า（Phi Khao）直译为“鬼魂进入”，意味着对一具身体或一个空间的主动占据。然而，尽管有些人倾向于将“附体”视为一种暴力行为，但เข้า（Khao）一词也意味着“合作”，暗示宿主身体与异质灵体之间某种自愿的融合。这种精神上的双重意涵概括了Ghost 2568的精髓——第三届也是最后一届曼谷Ghost多场地影像表演艺术节。在曼谷的不同地点，关于渴望、归属与疏离的多重艺术叙事化为游荡的幽灵，通过幽灵性的世界构建，悄然改造它们所“依附”的宿主空间。
动态影像是Ghost 2568的核心媒介。艺术家、电影人蒙蒂卡·坎昂（Montika Kham-on）在作品《来世》（Afterlives， 2025）中探讨了影像的思辨力量。她以写给祖父的虚构书信为线索，将家族从依善地区（Isan Mountains）迁徙至泰国中部的艰险历程重新置于影像叙事之中。他们背井离乡，舍弃了祖传土地，也搁置了未竟的梦想。这种被遗弃的情绪弥漫在影片的场景中（主要取景于一间废弃影院），也回荡在Baan Thewes的展陈中——这座位于老城区的木屋曾破败不堪。随着一个幽影在荒凉的室内空间游走，低声呢喃中将这个家族的传奇故事复活，艺术家以书信体构筑的叙事提出了一个关键的疑问：如果移民的生命在曼谷的城市空间中如幽灵般隐形，那么动态影像是否能为他们的故事提供一个庇护与重新诠释的场域？
表演艺术是Ghost 2568的另一支柱，艺术家们通过声音、光线与装置与灵体互动。艺术家丹·李（Dan Lie ）将曼谷CityCity Gallery的白盒子空间改造成一座帷幔垂落的梦境剧场，其装置作品《耐心》（Patience）邀请非人类存在入驻观众席。当地葬礼常备的白色菊花花柱庄重地自天花板垂落，与一个倒置金字塔形的舞台相对。帘幕后方的灯光以波浪般起伏的节奏闪烁，为整个空间注入轻盈的律动与超然的能量。随着花朵枯萎，它们散发出忧郁的芬芳，召唤死亡与灵体静默的在场。在整个艺术节期间，不同的音乐创作者会通过演唱或表演激活舞台，献给那些被认为栖居在菊花丛中的幽灵观众——这是对那些可感而不可见之存在的诗意致敬。
幽灵虽然无形，却常借声响昭示存在。泰语中“声音”与“投票”同为เสียง，这种语义上的巧合反映出泰国人在教条政治中想要被听见的愿望。受此概念双重性启发，艺术家塔纳特·提拉达康（Tanat Teeradakorn）创作了《首都情结》（CAPITAL COMPLEX）：一根由扩音喇叭构成的立柱。这些喇叭常见于近期在曼谷艺术文化中心拥堵十字路口举行的大规模反政府抗议活动中。扩音器循环播放着经过再制的莫兰（หมอลำ，mor-lam）音乐——这种来自伊桑地区的民间音乐曾在冷战时期被泰国政府改造为反共宣传工具——并与艺术家在城中无人之地录下的磁波声混合，而这些地点正是2020至2021年反政府运动中示威者遭镇压的抗议现场。当民众抗争的幽灵声响与国家权力争夺盘踞之地时，那些曾以民族主义之名压制的声音重新显现，或许也得以从苦难中获得暂时的慰藉。
当我穿行于Ghost 2568的不同展场时，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心头：在这座刻意设计来埋葬过去的都市里，我们该如何表达自己与幽灵之间的亲近关系，并为它们的记忆留出空间？我想到泰语中的动词 จำ，意为“记住”，但仅改变尾缀，这个词就衍生为 จำนน（屈服） 或 จำนง（渴望）。对艺术家珍·潘让·拉苏斯（Jeanne Penjan Lassus）而言，这种记忆与屈服的共生关系体现在曼谷的湄南河上：这是一条承载着斑驳古物、人类垃圾与无数未被讲述的故事的水体。在展示于湄南河支流附近的新作《泥中的宝石》 （a jewel in the mud）中，潘让·拉苏斯跟随一群每天潜入河中寻找宝物的城市潜水员。作品将潜水员在水上与水下的声音混合，失真的声响与奇异美丽的水下影像交织，使观者沉浸在河流宁静表面下的多重历史之中。在那里，由萤火虫精灵与被遗忘的记忆所构筑的世界徐徐展开——唯有屈服于水流召唤之人方能抵达。
然而，当我们意识到自己与灵界的隔阂时，这场水之梦终究会破碎。在Ghost 2568的最后几天，我在Asvin文化与当代艺术中心的一间旧商铺里，遇见了艺术家奥拉湾·阿伦让（Orawan Arunrak）对“尼拉特”（นิราศ，nirat） 的动人吟诵。“尼拉特”是一种泰国诗歌体裁，常用来诉说长途航行中的离愁别绪，而这一展览空间则与她的家族旧宅惊人地相似。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尽管我们努力通过象征性的物件（童年故居、一张火车票、一段被反复诵念的诗句）延长记忆的生命，它们终究会碎裂消逝。于是，“阴魂不散”（haunting）本身便是一种哀悼的形态。如今居住在柏林的阿伦让的每一首诗作都寄托着某件纪念物或某个场所，承载着她对昔日曼谷生活的离散眷恋。记忆，如同灵体，附身在她的诗行里。
“Ghost 2568: 愿你在此”展至2025年11月16日，遍布曼谷多个场地。
文／ Hung Duong
译／ 冯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