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08年12月

柏林现场

2008年伊始,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曾经金碧辉煌的建筑共和国宫(Palast der Republik),依然屹立在柏林市中心,清晰可见,尽管它只剩下了一袭空壳。它的拆毁工程已经进行了两年,这速度似乎表示着人们不是在拆除什么,而是“什么也不建”,就好像在做一个持续减法:一点点一片片地卸掉。看着这座代表社会主义美好未来之梦的建筑慢慢地归于尘土,人们也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它之前的新古典主义宫殿将会在此进行局部重建,由此,我们也不禁想起了罗伯特•史密斯在《熵与新纪念碑》中引用的纳博科夫的话:未来不过是废弃的一切的一种循环。这场拆迁如此缓慢,以至于大多数柏林人对于城中心的这片废墟已经见怪不怪了;如果它一直呆在那儿,也没有人真正在乎它或者觉得吃惊。但是,夏末或者初秋的某个早晨,这座建筑突然消失了。剩下的,是指向柏林灰蒙蒙的天空的八座巨大的混凝土梯架。

共和宫、柏林、2008年7月18日。

共和国宫从逐渐到突然的这种消失,可称得上是过去的12个月里,柏林艺术世界的一个恰当的象征。这一年,从表面上看,并没太多事情发生,它缺少天翻地覆的大举动,毫无耀眼之处,连明晰的历史性坐标也没有。可是,好好想想看,真的是这样么?不尽然。回顾过去,人们不禁觉得,这座城市和它的艺术气象已经与以往不同了。新景象不声不响地亮相,当然,这种转变是循序渐进的,而非急速骤转。从某点上而言,柏林已经迈过了一条可见的界线。她似乎从未与时俱进过—-复杂的过去所留下的实证在此处处可见,它的未来依然迷茫诡异,但是今年,她似乎已经开始向正确的时刻迈进。奇妙的是,她最终变回了她自己。

就城市本身而言,在柏林的历史表层上,对于她的近代飘荡着某种近乎矛盾的怀旧气息,尤其是90年代做为一片不受限制的区域的这种身份,在千禧年之交,体现得格外明显,她按礼节的需要提醒着新来者,柏林的“黄金时代”似乎一去不复返了。如今,这似乎已经产生了一项。传奇色彩的波西米亚依然保留,没错:拆毁的后院,廉价的租金,宽敞的建筑,似乎能容纳众多的艺术家工作室,临时性的项目空间,热热闹闹的夜生活,来自世界各地他们的所谓青年才俊汇聚到中欧平原上这座冷风习习的城市。这一切如今已被美化,成为怀旧的主题,尽管它们周围的语境已经发生了变化。

Capitain Petzel内外、柏林、2008。

在这里,艺术市场已经成为了全球性规模的城市规划的驱动力。目前,这里依然有很多尚未利用的潜在空间,无论是可租用的公寓还是工作室空间,柏林依然以低廉的租赁价格和宽敞的空间吸引着艺术家。与此同时,这里的艺术界似乎也慢慢融入了国际画廊网络之中。柏林目前已拥有了四百多家画廊,在德国的当代艺术图景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其实,柏林自身并没有一个强大的收藏家基础,越来越多的画廊在忙于开业营业。很多(大多数较小)画廊近来已经开设,比如Sommer& Kohl或Lüttgenmeijer,还有很多画廊在此建立了分支,甚至还有一些将它们的总部搬迁到这里。比如,Monika Sprüth Philomene Magers, Daniel Buchholz, Gisela Capitain, 这些都来自科隆,那里曾是西德的艺术商业中心;而纽约的Friedrich Petzel,新的画廊是和Capitain联合运营的;东欧或俄罗斯的艺术收藏家变得日益重要起来,也许他们已经对这种流动性起到了促进作用。而柏林正在发展成东西之间一个利益性的轴心,这一点却并不突出,大家甚至并没有这样的感觉。Buchholz和Capitain依然在科隆保留着他们的空间,这样他们去布鲁塞尔和巴黎的便捷优势就不会丧失。

画廊跟随他们的艺术家来到柏林也是这种转变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尤其是国际艺术家,口口相传,都想在柏林展出他们的作品,而不是德国的其它地方。所以,柏林就更像一个经常路过的中转站,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家园”:做为一个松散的全球性聚会点,它不断地在国际性的交流中充实自身,在这里,来自不同地方的艺术家相互结识,交流想法,收藏家和策展人周末飞过来,参观工作室和画廊。热热闹闹的活动,一方面反映在画廊数目的增加上,同时画廊也以较大的空间来显示他们在这里所处的位置和重要性,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今日,掌控整个艺术界场面的,实际上是那些实力较强、劲头十足的画廊,而非那些数不清的项目和艺术家操作的空间。这个过程的发生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而今年这一切才变得似乎正常起来,对于这个城市而言,这就是一种新的现实和一种合法的运行模式。

Marcus Behmer、《帝王[伊莎贝尔是女王]》、1914、羊皮上炭笔铅笔画、61×42厘米。

如此多的画廊出现,已经在一些区域内产生了一连串效应,最明显的影响是人们对于标新立异的期望与日俱增。西柏林,曾经一度被柏林的艺术界所不屑。这里的一些新画廊,大部分都在Kurfürstenstraße周围,Giti Nourbakhsch, Tanya Leighton, Isabella Bortolozzi, Ginzia Friedlaender, 分布在附近,这些地方并没有以带有后工业魅力的工厂大小的白立方模式来打造自己,他们更倾向于将自身定位于半私人化的中产阶级文化沙龙。比如画廊主人Daniel Buchholz, 不在乎艺术界通常的日程规则,于去年夏天在Charlottenburg开设了分支画廊,这里也是西柏林近乎被遗忘的前八九时期的艺术商业中心。Buchholz举行的首场展览类似美术馆规模,展出的作品是1958年于柏林逝世的图书插画家Marcus Behmer。第一眼你可能会称之为“嬉皮”展,但很快你的感受就会不一样,Buchholz的Beletage空间所产生的旧式的雅致气质和历史感更为打动人。他的画廊,做为有品味的行家的象征,巧妙地回归了一种传统(西柏林),但看上去又似乎是升级了这种传统,这种方式在前东柏林是不可能的。说起城市的另一方,历史也发挥了一番作用,比如Capitain和Petzel,他们采用的是类似的方式,选择的是1964年东德建立的“具有东方现代气息的”玻璃馆做为展览之地。

Adolf Krischanitz、临时美术馆、2007-2008、 柏林。

若说中产阶级简约的魅力(如Buchholz的空间)已经完全取代了“地下”规则的话,这样讲有些夸张,柏林也部分地受到了中产阶级的熏陶,但这确实是一种选择自由。人们也不能说,柏林已经疯狂地接受了新的现实,想取得更高程度的成就,直接参与到大规模的全球化艺术市场中去,但目前,人们至少已与市场和解,平心静气地接受了市场。地下DIY长期以来都是在城市确立身份的唯一的、真正的方式,其原因也是因为经济上的限制和基本设施的缺乏。但是现在,这恰恰成为一种风格化的选择。即使商业发展稳固的画廊,也穿上反商业的外衣,透露出一种地下气质来,以此做为其独特的卖点,与柏林固有的传统相称。

柏林双年展,今年举行了第五届,体现了这种多变的新意识。与2006年不同的是(当时主要集中于奥古斯特街),它在城市的四个区域举行,主场是在Kunst-Werke当代艺术学院,分场利用的是Mitte和Kreuzberg之间的一些废弃的土地,那里曾是柏林墙的所在处;还有东德时期的Schinkel 馆, 这里距离共和国宫也并不远;以及西柏林古典的现代主义标杆密斯•凡•德•罗的新国立美术馆。这样,不但将城市曾经分离的两半容纳进去,同时也将似乎永无休止的过渡时代纳入了一个更大的历史语境之中。同时,在平行的对比活动中,它更偏重于年轻而不那么为人熟知的艺术家,而这些人本身又选择了一些更年长的艺术家包含进去,比如,Jeanette Laverrière, Ettore Sottasss, 挪威的图示艺术家Pushwagner, 这些年长的艺术家的作品,在Schinkel馆中,是做为历史化的建筑中的参照点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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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夏天里,引起人们关注的还有Galerie im Regierungsviertel的“遗忘的酒吧项目”,这座位于Kreuzberg的小型酒吧和展览空间,在七月和八月期间,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举行一场新展,成为双年展野心勃勃的夜间项目的一种非官方的延伸。但是,“遗忘的酒吧项目”的“自己动手做”的精神,也许理解为“重新来做”要更为恰当一些。这个项目重塑了想象中的90年代那种即兴精神,尽管自那时起,实际的语境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还有一点,这点每个人都清楚,比如Christian Jankowski, Thomas Scheibitz, Andreas Slominski, Katja Strunz这些艺术家作品也在此展出了,但他们实际上属于另一个派别。不管怎样,这种艺术活动确实体现了柏林近期所产生的变化。虽然,题目中的“遗忘”一词,也许可以被诠释成寻根的一种召唤,虽然这种召唤已经在全球性的回旋与交易中被埋葬,权当这番努力是伤感的怀旧中的一次练习吧,媒体推动的全球艺术市场的扩展中,已巧妙地将充满怀旧气息的一个年代纳入进去。

回到共和国宫上来。庞然大物般的废墟伸向天空(计划明年早些时候全部移走),在它前面,是柏林新建的临时美术馆。在此我们绕了一个圈子。这座临时性的建筑,随着共和国宫的拆毁工程接近尾声,也很快将屹立在大家面前,而当柏林火车站附近的那座新的永久性的美术馆动工时,它也会以两年的时间消失。这座临时性的美术馆令人注意到了柏林的两种可能性的情况。一方面,这座简单的功能性建筑,将会很短命,这恰恰概括了过渡性的90年代的精神。另一方面,做为一座并不适合这里的古老的白色立方体,它昭示着具有成就感的一个时代的到来。后种说法的意思是,它只不过是这座城市不完整的未来的一个象征,对于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未知,以及过去的十五年来柏林所产生的运动与创作,将这些统统考虑在内,才得出了上述的结论。当临时美术馆自行消失时,我们也许可以这样看待2008,在这一年,柏林最终意识到,它别无选择,只能超越不完整的、即兴的、偏狭的疆界,去好好探索文化模式,才是一条合适的出路,十多年来,她也首次有了一种自如自主的感觉。

译/ 王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