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新中国的时代记录者,行吟诗人,在他那充满浓郁诗意的影片中,是市场“改革”所带来的迷乱与焦虑,他的作品,捕捉了中国奇迹背后被忽视的一切:淹没的村庄,污染的天空,破灭的理想。在2004年的作品《世界》里,华丽美观的地球村,化身为北京城外的一座鲍德里亚式主题公园,一个旅游观光的景点,这个具有隐喻性的巨大“秀场”,正试图将人们的注意力,从集体主义的急剧转型所产生的巨大社会代价中逐渐分散开来。
贾最新的影片《二十四城记》将于六月五日在纽约上映。这部影片讲述了一座曾经辉煌的国营工厂的衰落颓败,预示了中国又一批失业群体的茫然无从(讽刺的是,今年是农历的牛年,牛象征着勤劳)。贾通过一座1958建于成都的军工厂420厂的拆迁,表现了官方对历史的涂抹、消解,正如在上部经典之作《三峡好人》所体现的一样,三峡大坝的修建,将过去一一淹没,而这座社会主义大厂,也随着新时代的到来,不得不让位于一座新开发的、与片名同名的豪华楼盘二十四城记。无论是对中国计划经济时代,牢靠稳定的生活和共同价值的怀念,还是对贪婪无序的市场经济的藐视,在贾的影片里,这家国营工厂俨然已成为一座消失的乌托邦。导演从对老工人们进行的130个访谈中,选取了五段个人的回忆,组成一组群像,一个对那个隐秘而自给自足的世界的集体回忆,这个世界无关乎它所处的城市,有着其自身独特的构成:这里有着自己的宿舍、电影院和游泳池这样的设施。
几十年过去,工厂不得不进行转型,制造消费品,初次开始缩减规模,最后卖给了一家私营企业。导演巧妙地抓住了一个极具讽刺的场景,在“置地接受仪式”上,一群红脸蛋的工人们歌唱着“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然而,回到现实中,各自却要面对所唱歌词那相反的一面。
在之前的纪录片《无用》中,对于他所要表达的意义,几乎失控,令人误以为影片是对主角、时尚设计师马可的致敬,而在《二十四城记》中,导演在复杂与考究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对故事形式与主干,进行了控制。哀婉的配乐比他那标志性的流行歌曲更为动人,悲伤的弦乐令人想起Barber的Adagio, 镜头缓缓掠过穿过废弃厂区的路,娴熟的构图中,是横条框架后的工人,一个变压器的特写,升腾的蒸汽中孤零零的电缆,在视觉上很像伊文思或安东尼奥尼的早期作品。导演不时采用这样的手法画面褪去后,渐成黑屏,在此之上,加入了很多的文献画面:警戒性的标语和横幅,官方记录,一些诗选,有中国诗人的,也有叶芝的。对于现实中对称性的画面,导演进行了细腻的捕捉,开始不久的一个镜头中,将两排的工人进行了抽象化处理,一排呈水平状,一排走向了楼梯,既是一种昭示,也带有一份克制,贾重新回到了画面、客体和设置编排中:俯视的镜头下的楼梯井,孤单的保安,战斗机纪念碑,一屋子打麻将的人,最令人注目的,是工厂的大门,开始是蜂拥着大批工人,最后散开,工厂的标志被拆掉,替换。
与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一样,贾将现实放入了虚构之中,表面看来是一部纪录片,而一半则是虚构的故事组成:四位演员扮演的角色,以访谈的形式,对着镜头,进行独白。贾表示,采用这种手法,是希望能让影片更具复杂的情感力量,三个关于失去的伤感故事,由中国三位实力女演员主演:陈冲、吕丽萍、贾的缪斯赵涛,但比起工人们原汁原味的讲述,这一部分显得不够打动人,感染力较弱。贾从演员本人身上得到了启发,例如,长镜头下,陈冲的侧面出现在一面台式镜中,她扮演一位来自上海的女工,在片中,因长得像真实陈冲主演的电影《小花》中的女主角,而被称作“小花”。(随后,我们从电视机里,看到了这部老电影的片段)。另有一个对年轻管理者的访谈,安排在一座现代华的寓所里,既暗示了土地占有者暴发户的心态,又不自觉地令其参与到影片之中。
《二十四城记》充满表现力地延展了贾樟柯的一贯的社会关注——废弃的生活,丢弃的传统,破碎或消失的理想在短片《公共场所》的舞厅歌曲中所哀悼的那种理想:“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如《三峡好人》(2001)中江水淹没的奉节,如《任逍遥》(2002)中那公路未竣工、业已被遗弃的大同,成都成为贾的银幕中,出现的又一座枯城,永恒与刹那,似乎在此交替着,流年似水,“新时代”款款而来,被忘却的大坝,桥梁,公路,宾馆的面目,在毁灭中永无休止。
作者詹姆斯•匡特 (James Quandt)为多伦多Ontario电影院资深选片人。
译/ 王丹华